2.
「良辰美景奈何天、奈何天。」
赫连从梦中惊醒过来时，子夜的皎洁月光正透过半开的窗洒在床沿。他揪住胸口的裘衣，冷汗浸湿了后背。
他又梦到了那个雨夜。
只是这次的梦中只有那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前一刻还别在他的耳边说着“我喜欢送上门来的美少年”，下一刻就化身修罗扬起漫天的血雨。
那个夜晚，毁掉了他曾经无比坚信的东西，也差一点，就毁掉了他——如果不是那个男人在摧枯拉朽的大雨中向他伸出手来的话。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和那个男人非常的亲近。赫连敬他如兄长，却又总是在那个男人悄无声息的贴近的时候毫无自觉的红了脸。
靠近的时候，他总能闻到男人的身上有一股烟草的味道，以至于后来渐渐疏离了，赫连竟不能习惯，从橘那里要来些烟草学着抽，却呛出了几滴泪花。而从此，赫连便再不能忍受任何烟草的气味了。
没有了睡意，赫连随手抓起放在床边的一件披风，便推开房门信步走到中庭。
即使已经是春天了，夜晚也仍是寒意逼人，赫连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还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战。
人间三月芳菲天，赫连院子里的那几株桃花也落落的开了，只是此刻在月光下，都显了些惨淡的白。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带来幽幽的拨弦声，赫连想，莫不是临街阁楼里的那个女子又在低诉琵琶语了，却在“铮”的裂帛声中惊醒，那小楼早已人去楼空了很多年。
忽然很想喝酒，雪将军家的桃花酿可谓是人间极品，让人食髓知味，饮过一次就再也难以忘记。就真如三四月的桃花，妖妖灼灼沁进了心里去。
只是雪将军……自从前月国师殡天以后就很少在屯所里出现了。
雪将军和国师之间的纠葛，金吾卫的少年们都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只是谁也不曾提过。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以为会纠缠一辈子的两个人，这么快就走到了头。
如雪将军和国师这样的人，最终也只能参商两隔，更何况是自己呢？


6.
「手中锦绣线，为谁做嫁衣。」
自那天晚上以后，赫连就很少和国平说话了。他知道自己心里在怨，可是怨什么呢？怨为什么偏偏国平救下的那个姑娘是清池公主？还是怨国平为什么要上去救人？说到底，他连怨恨的资格都没有。国平是他赫连燕燕什么人？前辈而已，朋友而已。
所以他应该做的，是给予他最真诚的祝福。
月夜上高楼，夜凉如水。赫连俯身在朱栏上望着长安城，长安无论何时都很美，夜里也一样。他在等，等一个曾经无数次发生过的桥段。等一个不知道何时出现、会不会再出现的人。
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
天光微亮的时候，赫连第一次觉得长安的夜晚竟是这样的冷。
赫连在那高楼的朱栏上趴了过久，国平就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坐了多久。
“不过去？”端华坐在国平身边，朝国平举举酒杯，国平会意地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末了用手背擦了擦唇角，说：“去了又有什么意义，他还小，时间一长就会忘记的。”
“国平前辈，你真的这么想？”
“啊……下地狱的话，我一个人足够了。”
国平以前只觉得赫连是个让人想要关心爱护的后辈，再加上他是风流成性的人，时时开起玩笑来也没什么分寸。所以国平并没有觉得这样的相处有什么问题。
可是就在那天的夜市上，国平说出那句“喜欢”以后，赫连的反应太不对劲了。国平才突然意识到，他正在把赫连拉向一个深渊。
国平是没有家小的人，他可以不在意。但是赫连不行。赫连家里还有生病的母亲，而且赫连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不能就这样毁了他的未来。
国平以为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他会尽力做一个好丈夫，或许也会成为一个好父亲，然后终有一天，他也能忘记那个孩子，全心全意去爱清池公主。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早在初遇的那个雨夜，他和赫连燕燕都已经泥足深陷。


9.
「今夜要百花齐放欲上，南国正芬芳。」
母亲的病越发厉害了，昨日又将自己当成了父亲。只是这次母亲并没有一味的谩骂，而是……一直在哀求自己留下来。
大夫说，带母亲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能有利于她的病情。
——同样的话，大夫几年前就曾说过，只是当时的自己还抱着一丝奢望，还想留在长安。
如今已经毫无牵挂了，至少也要，让母亲安详的度过余生。
辞呈是橘前辈代收的，雪将军仍旧不在屯所。
“准了。”橘只扫了一眼信封，说。
“什么？”赫连一愣。
“你不是要离开金吾卫吗，我批准了。”
赫连有些愕然，他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我是想带母亲离开长安去养病……”
“嗯也好，去找处安静的地方吧，离长安越远越好。”
“橘前辈，我不明白……”
橘笑了，像某个人曾经无数次做过的一样，俯下身，揉乱了赫连的发：“长安，怕是不久会有一场劫难了……”
橘的话让赫连感到不安，不过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够追问的话题，所以他只是谢过了橘，稍稍打点了留在屯所里的东西，也没有和任何人打过招呼，就离开了屯所。
赫连不知道的是，若当时他晚一步离开屯所，便能听到八重雪从宫里带回的一个战报：
国平在和吐蕃军的战斗中失踪。
生.死.不.明。
今夜要百花齐放欲上，青春正断肠。


10.
「人生何如不识君，君老江南我燕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赫连和母亲在苏州西湖畔寻了处宅子住下。宅子并不大。简简单单的两间屋子，对赫连来说却也再适合不过了。
除了偶尔去药房替母亲抓药和去医馆请大夫以外，赫连大部分时间都陪在母亲身边，陪母亲说话。说赫连的父亲，说他和母亲一起的童年记忆，也说赫连在金吾卫的事，甚至有一次还提到了贺兰。
赫连夫人总是安静地听着，开始的时候她仍是一副呆滞的表情，不过后来渐渐地，在赫连讲到什么有趣的地方时也会露出几分笑容了。大夫说，这样下去的话，赫连夫人的病痊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听到大夫的这番话，赫连很高兴。毕竟，他现在只剩下母亲能够康复这样一个愿望了。
就在赫连和母亲在苏州住下的三个月后。安史之乱爆发了。
听一些往来的商人说，安禄山的叛军来得很快，长安能不能守住还未可知。
长安……即使是站在苏州最高的钟鼓楼上向西望，阑干拍遍，目之所及也只是巍峨青山和匆匆流水。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可怜无数山……
不知道金吾卫的伙伴都怎么样了。赫连还记得昔日和众人一起巡夜以及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在歌舞伎町挥霍青春的画面。
雪将军的宝剑。端华飞扬的红发。三郎动听的笛声。熊猫仔明媚的笑容。橘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枪杆。
还有……还有国平。他身上淡淡的烟味。恶劣的玩笑。不坦率的温柔。宽阔的背脊。和温暖的怀抱。
所有这一切，都是赫连想要珍惜一生的最宝贵的回忆。
人的一辈子，本来就是一半用来过活，一半用来回忆。而以后。或许赫连就只能在回忆里与他们相见。
“燕儿……”赫连夫人微微笑着给站在西湖边的赫连披上一件披风，不再记得前尘往事，她的笑容如三月阳光，一点阴影也无。
“母亲……”
“燕儿你是不是很冷？你看，你的手总是这样的冰凉……不要光顾着我，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已经是春末了，很快便是夏天。西湖的莲马上就要迎来一场盛大的绽放。赫连的眸子里，是一池接天莲叶和潋滟水光。
“母亲。”
“嗯？”
“我们就这样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好不好？”
“好啊。”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11.
「战士吹梅一别。荏苒流光，回来的是否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边城的不少将士都还记得多年以前的那场战役。
那是他们打过的最辛苦的一战。吐蕃军人数众多，而且听说是他们的大王亲自领兵。当时的很多人都认为胜利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他们那个俊美桀骜的将军没有丝毫畏惧的对他们说，大唐军一定能赢！只要杀了他们的大王就行了。
将士们都知道将军不论是武艺还是行兵布阵都很了得。若真能取得吐蕃军大王的首级，吐蕃军自乱了阵脚，凭着将军的谋划布局，要取胜也不会是什么困难的事。但是……面对着那样的千军万马，谁能深入敌军腹地去完成这个几乎没有生还可能的任务呢？
我去就行了。
众人愕然地看向他们的将军，那个男人的笑容很自信，他站在高台上，英俊的轮廓像刀刻一般的锋利。放心吧大家！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而后来他也真的做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即使是在战场中依旧那样耀眼，在他刷的一刀干净利落的取下了吐蕃大王的首级后，整个战场都静默了。然后大唐军欢呼起来，整个战场的形势逆转，吐蕃军兵败如山倒。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不被注意的角落里，有人拉满了弓……
箭头刺入身体的钝响，那个如战神一般的男人就这样从马背上摔落。
战争结束，清理战场时，并没有找到那个人的尸体。众人虽然都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那个男人活了下来，但是他们也都清楚，在那样混乱的战场，受了那样的伤，要活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后来有人说曾见到和他极为相像的身穿黑衣的男子从城墙下走过，也有人说曾见他去青楼找一个叫做飞燕的歌伎。而再后来，慢慢的，除了当时参战的士兵讲给自己孩子的故事里，他没有再在任何流言里出现了。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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