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在我幼年时便因诅咒而死去,据说我的祖父也是。然后那几日我的掌心便开出一个洞,父亲告诉过我,这个叫做风穴。他还说祖父曾经得罪过奈落,那个原因说来很可笑,总之这风穴便是他奈落回以祖父的报复。我如此就在父亲去世第二日的夜晚里,得到这本应与我无关的烙印,那时我连奈落样貌都未曾见过,却已下了决心必要将他除之,这种恨意不知该说荒唐还是可怜,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原本并非贪生怕死之人,而正因见识过生死反而才会害怕。若是你父亲在你眼前被手中的洞反噬进去,不知你会作何感想。
之后我开始害怕突然间死去,起先几个夜里不敢入睡,白天里也是诚惶诚恐的,直到我终于明白尚还不是我该死于风穴的时候。
窗外响起第二声鸟鸣——可能是第二声,因为方才一直在走神的缘故,我没有仔细记住到底响过几次,如此便算作是我听到的第二声好了。这一回的鸟叫声要来得高亮些,我不禁担心会吵醒其他人,于是仔细听了听院子那边的动静,听了一阵,院中除开鸟叫便再无声响,看来珊瑚和孩子们依然在熟睡中。我再度安下心来,面前摊着的书卷在我无意识间翻到了下一页,完全干净的纸页看起来果然舒服很多,我试着又提了提笔,却又再次陷入不晓得该写些什么的苦恼之中。
我记得的事情分明还有很多,能够写出来的却如何也想不起来,或许正是因为记得太多,反而致使我不知从哪件写起。至于前一页写下的那句话,说真的,我完全被那滴墨迹惹得有些烦躁,一时昏了脑袋于是落笔就写,实际脑中并没想到要写的内容,而当我写完才发现究竟写了什么,因此直到现在想来脸还有些燥热。当下我正面对着干净空白的一页,我凝神望着它,试图以此来忘记上一页,接着我总算感到脸颊热度退去,然后我放下笔,决定先好好理清一下思路,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说起来,风穴让我逐渐害怕死亡,年长后,我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成家,好为祖上延续香火。所以这便是先前所说我并不矛盾的意思,早日生下孩子是因为不知何日会死,并不是我喜欢孩子的意思,当我与珊瑚成亲那时风穴已经消失,孩子出世的早晚也并不重要了,却没想珊瑚真的履行我当年说的那句话,三年内竟为我生下了三个,我看着屋中三个孩子日渐长大依然感到欣慰,也没把心中想法说与珊瑚听,不过当她问起是否想要第四个时,我终于摇了头。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感情才算作是爱,和一个妻子几个孩子一道住在一起,我只晓得目前这样的生活让我很满足,虽然当初我对珊瑚示好时候从未想过未来会是如此,也从未想过最后会和珊瑚成家,不过后来回想起来,又总觉终该如此。看来人的许诺真的很重要,因而珊瑚记住了并且付诸实现,我才有如今这种平淡安定的家庭生活。
但我唯独从来没对一个人说过这种话,可能是因为我知道对象若换做是她,那它将永远不可能实现。
其实细细想来,年轻时候的我用处并不大,每场战斗起先是有用生平所学的咒文来应对,但每逢最后,却总换以风穴吸食掉对方来作收场,对此我当真极其无奈——但即便我这么说了你也是不会信的。不过我本就不是想说这些如此便也无所谓了,我只不过突然间想起一件万分羞恼的事情。此时我将书页翻到了第三页,这瞬间我已经不记得刚才是否有在第二页写上什么东西。
她曾几次救我。说不上来具体是哪几次,又或者只是我不想说,总之是有这么几次。我记得她的手掌很温暖,轻轻覆在我肩膀上,和流着血液的皮肉相互接触带起细微的颤栗,那时我有些莫名想要睁开眼睛,可惜意识虽清醒着脑袋则仍旧昏着,而之后我才幡然醒悟那不过是她输送给我她灵力的温度。对此我的确是该感到羞恼的,当她从某个地方掉下去的时候,我没能抓住她的衣袂,并且是一次也没有。
我也曾在白灵山救过她,单就当时的情况而言,我可能会被误解成是为犬夜叉而救,而事实上,犬夜叉在或不在我都会救她,因为这本就是我出于自身的原因,与犬夜叉全无关系。其实我是有机会能与她一道同行——我常日里本就不是严肃刻板的性子,去同她说「请让我跟着您一起去救助其他人吧」的话语也未尝无法说出口,不管她拒绝如何,我若加以坚持,也可能如我所愿。然而那时风穴仍旧保持扩张的趋势,我又陷入犹豫不决,再到后来变成一直想着过些时候再考虑吧。结果直到她的衣袂紧贴泥土再度逝去了生命之时,我也没能做出一个选择。我想可能还有话要对她说,但就像我所知道的预示一样,我的感觉告诉我,那些话说出口后也全部都是没有结果的。
有一件事情我是万分清楚,比如珊瑚是个好妻子这种事,又比如她无法做个好妻子这种事。缘由其实很简单,珊瑚的心中可以只有我和孩子以及琥珀,而她的心中则装着所有人。我若是往好处想想,便可自以为这所有人中也包括我,但这对我来说并非是种安慰。
我希望能在未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能够不再让自己的孩子经历与我同样的事,更不会在我孩子眼前生生被风穴吞噬,最后,一直到我老死。这是我在拥有风穴那些年里唯一的愿望,并且为着这个愿望,我错过了一个契机,而如今这契机被我失却掉的过程我竟然全部记得,我想我同我妻子的处境无关爱或不爱,而我同我选择放弃的这个,依然无关爱或不爱,又或许事实上,我依然弄不明白我究竟在失落什么,而我明明却又觉得很满足。
我意识到我究竟是为什么才坐在这里,纸张摊在第三页,依旧空白,我没有向后翻,而是将前页退回,于是我果然看到同样的一片空白。我没有写任何东西在第二页以及第三页。接着我翻回到最初的一页。墨迹已经变成偏灰色,而下方那些小字也在逐步呈现出灰度来。
我回想一番坐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以来所记起的回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种什么感觉,只是很想写下来,告诉自己有在想念一个人。或许之后我便会忘掉,甚至有可能不记得对方是谁,但看到这句话时我便会想起曾经的确有过这种记忆,我忽然觉得这般就已足够了,因而我放下笔,没有继续再写其他的话语就合上了书卷。由于保持书写的姿势过于长久,手臂和脖颈都有些酸痛,我揉着手臂晃了晃脖子,这才发现油灯早已枯掉。我愣了下神抬起头来看着窗外,天已经亮了。
我听中土那边的人说,每年仲暮二春之交天总会下雨,原来是真的。
-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