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夕
【楔子】
我要讲的是一个并不美丽也不可爱的故事。
林沿生，你不是故事里的主角，我也不是。你是耀眼的光芒，很遗憾，我也不是。我自卑得连你身边的小星都不算。
你还应该是被众人围绕的王子。你与生俱来的骄傲和高贵，你美丽的眼，你优越的家世，你所有的所有，无不令周遭再美的花都黯然失色。
很遗憾，我连花朵亦不算。
于是，我只得卑微地退，一直退。直至尘埃。
我们之间隔了如此遥远的距离。不是一双手，一个脚步，一句誓言就可以逾越。
没有受过挫伤的你，永不会明白。虽然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张开的每一个动作。扬起的每一抹眼神。
但是，林沿生，我宁愿你站在高处被我仰望，被我爱慕，也不愿意你走在我身边。
多久后我都记得你对我说，“凉迹，我爱你。”
你一定是对我说过的，是不是？
林沿生，你听我说，你很好。你是我遇见的男生中最最漂亮最最幽默最最令我开心最最优秀的一个。但是，林沿生，我们，仍然不可以在一起。


【1】
于我而言，每年的雨季总是来得那么早那么长。在那些漫长而流逝的阴霾时光里，我总是比任何人更期待见到明媚的阳光，期待那些缀在枝头上的花朵能够常开不败。
少年凉阮又一次头破血流地回家。
他是一个天才。至少在我眼里。
他会写一手很漂亮的字。他将白衬衣也能穿成一个可爱的绅士。他笑时亮出明媚的牙齿，他在雨天跑到院子里种向日葵。
他总是对着每一个人微笑。
“凉阮一一”
我惊叫着跑过去，心疼地抚着那些已凝成块的血渍，“这一次又是谁欺负你了？”
凉阮只是摇头。
然后苍白地挤出微笑。
他发不了声。
当他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侯，就已注定他是一个先天性声带有残缺的孩子。
他是我的孪生哥哥。乔凉阮。
身体的残疾，为他带来的，是生活上的诸多不公。承尽周遭白眼与冷讽。爱面子的父亲，终于在凉迹五岁时，以抛妻弃子的方式，选择了逃避。再无音讯。
凉阮三年级的时候，他不得不辍学。
尽管他写得了一手漂亮的字，但是，他的存在，让那个本就不优越的班级，更加成为全年级的倒数。最后，老师找到家里。
说一些婉转的话，目的只有一个：乔凉阮不用再去学校。
那天，我与凉阮躲在门外，隔着缝隙看里面的动静。我看见泣哭的母亲，拉着老师的衣袖，试图用软弱的眼泪，来说服老师收留她的孩子。
老师冷漠的脸，在黯淡的灯光下，更加的寡淡。临走留下一句话：无论如何，三（2）班都不欢迎乔凉阮。这是全班同学的一致决定。
他就那么轻易否定了乔凉阮的人生。
不再有课书，不再有同学，不再有知识的人生。
那天的乔凉阮，在老师走后，从母亲凝重的脸上大致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一个人趴着那面斑白的墙，狼狈而无声地哭。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
从来都对任何人微笑的乔凉阮，终于也有悲伤的时侯。
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强大。强大到不许任何人任何力量欺负凉阮。这个世上我惟一的哥哥。
所以，林沿生，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我有一个失去声音的哥哥。他是一个天才。我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还有一个破碎的家庭。
然而，这并不是我拒绝你的理由。
这甚至不算理由的开始。


【2】
林沿生，当你的童年接受巧克力接受糖果的同时，我承受的，却是同学的白眼，老师的疏离，还有邻居暴发户大妈的嘲笑。
“乔凉迹，你原来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哥哥……”
“乔凉迹，那个……那个哑巴原来是……哈哈……”
“乔凉迹，你与乔凉阮居然是孪生兄妹，那么，他是哑巴，你的缺陷是在哪里？让我想想，你该不会是脑神经有毛病吧？疯子？”
……
诸如此类，生生不息。
我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敏感。在路上听到途经的同学提到哑巴或者残废疯子之类的字眼，便会转过头去怒目圆瞪。
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我时常将自己关在房里以被子抚住脸大吼或者大声哭。
气极时，会对着一脸无辜的凉阮喊，“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为什么你要是一个哑巴？为什么？”
“啪一一”
清脆的巴掌声划破寂静。也惊呆一旁的凉阮。
妈妈的手掌尚收在半空中。她有些激动地说，“凉迹，你必须向哥哥道歉，保证以后不许再这么说。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说他是哑巴，但你不可以，我们不可以。因为我们是亲人。是血肉相连，必须相亲相爱的亲人。你明不明白？”
我生气着不作声。
而一旁的凉阮，他还在试图给我一个比太阳还要明媚的微笑。
他用笔在纸上写：无论你犯什么错，哥哥都会原谅你。是真的。
他能原谅我，我却无法原谅自己。
那天，我当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英雄。我捡了三十块石头，朝邻居的窗户使劲砸去，直到那面窗子无一幸免地发出碎裂的声响。
我天真的想让那个暴发户女人知道，欺负我们是要付出代价的。


【3】
第二天放学时，我就在街的拐角处被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挡住去路。
我认出他是邻居暴发户家的儿子。
整天与街上混混在一起的男生。他的后面紧跟着两个跟班。在两个跟班中间夹着的，竟然是乔凉阮。他一直用手比划着。
脸上被打的痕迹分明。
他一直哇哇地叫。又不停地摆手。示意我快点离开。
“乔凉迹，你连老子家的玻璃都敢砸，我看你真的是吃了豹子胆。说，是用左手砸的，还是右手砸的？老子今天就要废了乔凉阮这个哑巴。”
“不许说我哥哥是哑巴。”
我不能容忍有人说乔凉阮是非。
“哟，看不出还兄妹情深呀。”
“你管不着。”
“行，你狠一一。老子不打女人。你们给我教训教训那个哑巴。”‘青春痘’朝他的跟班示意。很快，乔凉阮便抱住头承受他们一阵拳打脚踢。
我试图去阻止。但是没有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我面前毒打乔凉阮。却无能为力。
那是我十六年人生中遇见的最为糟糕的心情。我设想N种反击的可能，甚至恨不得用砖头将‘青春痘’的头给裂开花。
然而，陈浩南似黑暗中的一抹光，适时出现了。
那帮人很快住手。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又是称呼老大。
那一刻，16岁的我，就已经懂得，当一个弱者无法击败强有力的敌人时，惟一的方法，就是找一个更强的强者来依靠。
那个男生的真名并不叫陈浩南。但是他总说自己是老大。于是强迫那帮哥们叫他陈浩南。他是整个桑乔镇的知名人物。虽然只有20岁，打起架来却心狠手辣，常有小太妹围在身边像英雄一般崇拜他。
待‘青春痘’与那两个跟班走之后，叫陈浩南的男生走到我身边，他长得一点也不帅，有点像古惑仔里的山鸡。
他说，“美女，不用怕，有我保护你。”
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什么就哭了。且越哭越崩溃。凉阮一直拉着我的衣角，双眼悲凉地望着我。
好像是在陈浩南替我拭泪的瞬间，我主动抓了他的手。
且勇敢且虔诚地说，“陈浩南，你可不可以爱上我？”
他惊愕的表情，在我的视线里足足停止了三分钟。然后，他郑重地说，“乔凉迹，你要想清楚，如果我们之间真有一个开始，我希望这个开始是由我说。乔凉迹，做我陈浩南的女友吧。”
彼时，我并不懂爱。我甚至不知道爱情里没有可不可以。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我只是想身边有这样的英雄，就不会再有人嘲笑我和凉阮。
林沿生，你一定不知道我的过往。不知道乔凉迹在16岁的时候，就主动让一个男生牵了她的手。
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我就让陈浩南成了我的初恋。
虽然我讨厌他蓄起的小胡子，讨厌他衬衫上的烟草味道，讨厌他眼角的刀疤，甚至讨厌他的手掌覆盖在我皮肤上的温度。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要的，只是一个强者的依靠。只是一个可以承载我伤口的岸。
林沿生，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你会不会开始对我心生厌恶？你一定会的，是不是？你是那么纯染的王子。你的天空里只有云朵，没有愁雾。你的世界里只有明媚，没有阴暗。


5】
凉阮仍用他的方式，反对我与陈浩南交往。
为什么你就是不能离开他？
既然我们都那么不快乐，为什么你不离开他？
你离开他，好不好？好不好？
他用树枝在泥上一笔一笔地划。然后再抹掉。如此反复数次。划得心无端地痛，痛至呼吸艰难。
我走过去用力踢掉他手中的树枝，哭着说，“如果我能够不再在乎旁人的指点和嘲讽，我就离开陈浩南。可是，哥哥，我们真的能够做到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吗？你能够不再是一个残疾儿吗？你不能，我也不能。至少，至少在陈浩南那里，我可以证明自己的存在还是有一点点温暖的。至少，他能为我摒弃目光，为我去打架。他是英雄。这个世上只有他不会嘲笑我们。”
乔凉阮于是继续沉默地抚弄他的向日葵。
寂静的空气里只剩雨声肆意嘀嗒。
林沿生，我没有告诉凉阮，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其实很后悔与陈浩南一起。从一开始就后悔了。每分每秒。无时无刻。我以为只要是英雄就可以爱。可是，我的心，为什么不能爱上陈浩南呢？哪怕只是一点点。
如果陈浩南一直强大，一直可以保护我与凉阮不受欺负，也许我会一直不离开他。哪怕我的心觉得委屈。
但事实是，陈浩南再也不是曾经的陈浩南。
他不想再拼拼杀杀，混沌度日，他也要俗世里的安稳了。他想要经商。他甚至说要创出一番事业，等我一毕业，然后就结婚。他玩笑似地说，“乔凉迹，你这辈子休想离开我了。”
当时，我完全没有听出玩笑的意味，我一门心思地觉得，陈浩南是想以此威胁我。
林沿生，是不是当一个人的心里没有爱时，便觉得所有的誓言都是蜜藏的谎言？
林沿生，我突然很想在心里住着那么一个人，他可以爱我，也可以被我爱。

【7】
后来，陈浩南被判入狱三年。本是很小的罪，却适逢严打，被判了重刑。
我惟一的一次探监。走在逼仄的狭道内，我似乎能想象陈浩南的眼神。是的，我来是要与他分手。不管他同意与否。这一次，我要分得彻底。
我需要的是英雄，而不是未路穷寇。
隔着那一方长桌，被剃去头发的陈浩南，再无英雄意气风发的样子。他耷着脑袋，双目无神。手掌想伸过去，最终在**的眼厉喝止下，将手势停在了空中。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凉迹，谢谢你来看我。你是惟一一个来看我的人。你说话啊。”他心慌地抬头望了一眼上面的挂钟，声音些微地颤抖，“凉……迹，探监的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零三秒了。”
我低着头，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
不是不舍，而是负疚。
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侯，他伸出了手。可是，在他危难的时刻，我不仅没伸出手，反而想要将手给缩回来。
“凉迹，”终于，他说，“凉迹，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
见我仍旧沉默，他继续说，“因为，我从来不曾喜欢过你。我陈浩楠喜欢的女人，不是你这一型的。当初我要你当我女朋友，不过是因为我同情你。我同情弱小的你，所以才想要保护。想成为你人生里的英雄。现在，我再也保护不了你，所以，我不要你了。你记住，是我陈浩南先甩了你乔凉迹。现在，你滚吧。滚一一”
不容我点头或摇头，他就站起来大声让**带他回牢房。只是，门关上的瞬间，我总有一种错觉，我似乎看到了陈浩南眼角的泪。
带着一点点悲伤。如云朵一般坠落。


【8】
桑凉镇稀薄的空气里，我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时而自言自语。那是只有热恋中的女子才出现的神情。
林沿生，我是这样想你。我只有在想你的时候，是幸福的。
只是很奇怪，我虽失去了陈浩南的庇护，但镇上也没有人再欺负我与凉阮。只是偶有闲言碎语，将陈浩南这次的入狱事件推到我的头上。
母亲安慰我：心正不怕鬼敲门，妈相信你不是这样的孩子。
凉阮也在纸上写着：向日葵就要开了。我只关心你什么时候离开陈浩南。
而我发觉自己突然间出不了声。
凉阮，我没有告诉你，我已经离开了陈浩南。或者说是陈浩南已经离开了我。
我用了一种很卑劣的方式。
连乔凉阮都被我骗了。
陈浩南的入狱，确实是我的故意。是我跑到警局报案的。是我存心要让陈浩南入狱的。因为我想要离开他了。只有他入狱，我才能安全地从他身边离开。
我在利用了陈浩南之后，终于觉得寂寞了。
林沿生，我一定很可怕，不是吗？我让一个男人爱上了我，结果却是我一点也不爱他。甚至要用一种极其卑劣的方式，来为我们的关系划上一个破碎的句号。


加油哦………………………………

【9】
只是，我开始习惯去117公交站。从早等到晚。
我看着来往人群聚拢了又散。看着年轻的男女将拥抱当成爱情。却惟独不见林沿生你在灯火处将我望。我常常闭着眼想象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
珍珠一般澈亮的眸，饱满的唇，洁白的牙齿，纯白的西装，站在云染的尽头，对我微微的笑。
“HI，乔凉迹。”
“HI，林沿生。”
“可否与我有一场爱情？乔凉迹，你爱我吗？”
“沿生，我……爱你。”
【10】
三天后，陈浩南突然对我说，“乔凉迹，我多么想将你保护成一个公主。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是不是？”
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陈浩南正穿着白色病号服，躺在病床上。他在监狱表现一直很好。昨天却无故与人斗欧，被对方不知哪里弄到的刀子刺进了心脏。此刻，他的身子完全不能动弹。只是眼泪却像个孩子般肆无忌惮地流。
医生冷漠地摇头说，“有什么话就快说吧。病人最后的心愿，就是让我们找到你。”
陈浩南闭着眼，很努力地说，“凉……迹，我多么恨你。因为我知道……是……是你告的密。也因为知道你从不曾……爱过……我。我甚至知道当日你来探监，是……想与我分手。可是，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想伤害你。仍然要我的兄弟暗中照顾你，不许你们被人欺负。知道为……为什么吗？”
“因为……我……爱……你。”
这是陈浩南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气息在我面前微弱地淡下去。直到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周遭开始人声鼎沸。
我却突然觉得世界如此寂静。
陈浩南，我终于如你一般，体会到了爱一个人的伤。是比针尖还要细微的疼。是连哭都掉不出眼泪的绝望。只是，陈浩南，该要有多么巨大的爱，才能让你连可能伤害我的细微未节都缄默掉？
原来到最后的最后，陈浩南才是真的爱我。他是惟一一个爱我的少年。
那一刻，我哭得不能自抑。
可是，陈浩南的心已被我撕裂成了无数碎片，就算流再多的眼泪也缝不合了。

谢谢亲

【后记】
而林沿生，你一直只是我臆想中爱上的，少年的样子。是我对爱情全部的幻想。警局门前，无助的我，试图构建出来的王子。
你拯我出苦海，你赐予我爱情，你像一个高贵的信仰那样，住进我心里，用以抵抗恶俗的现实。
事实是，当天警局门前，我并没有与任何人说话。而中年男子身边也没有出现任何漂亮的少年。
我只是一直在门前犹豫徘徊，然后木然地徒步走到117公车站。在那里独自呆到所有等车的人都离去。
从名字开始，就注定林沿生，不过是一个虚构中的王子。
他也许生活在离我万丈之远的红尘中，也许他就在我身边，与我每日擦身而过。又或许他要一直永远高仰地住进我心里。
他穿纯白的西装。有珍珠一般澈亮的眸，饱满的唇，有象牙一般洁白的牙齿。
林沿生，你注定要如向日葵的花语一般，被我热烈而沉默地爱进心里。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等到爱情的样子。一如凉阮沉默地等待向日葵。
我写了无数张字条藏在地底。相信它们会将我的心带到天上去。
所有的字条上只有一句话：
所有因爱而犯的错，都是可以被原谅的。陈浩南，对不起。
只是某个深夜，我突然想起陈浩南泛满潮水的脸，仍旧固执地站在璀灿的彼岸，一遍一遍地说，凉迹，我只是爱你。
发表于《新蕾STORY100》08年0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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