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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早晨的霞光映红了这个简朴的院子。
好久没有睡的这般安心了，一睁眼，阳光已经铺满了整个房间。慢慢起身，侍女早就端过药来，皱着眉喝下，这药真是苦啊！
“大小姐，吃了这个嘴里就不苦了”刚放下药碗，侍女就递过一小碟果子，红红的泛着诱人的光。
默默地将果子放到嘴里，一如当年的甜。忽地回想起那年那日，那个少年，把手中的果子目光虔诚地交到我手上，干净明亮的眸子里是小孩般的期待。
“甜吧？”侍女边扶我下床边问，我笑着点点头。
“天还没亮陈公子就出去了，然后就带回这些果子”
虽然已经料想到，但心里还是一颤“他呢？”
“已经走了，临走时嘱咐我好好照顾大小姐，说让你好好养伤。他一忙完手里的事就去接香香公主。”
我坐在床边,想起昨夜他的承诺。他说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会护喀丝丽周全。只是现在红花会里的事千头万绪，将喀丝丽带在身边并不安全。只要手里的事忙完，就会接喀丝丽出来。
过了几天，我的身子好多了，本想回族里看看，可是袁师伯说不行，侍女们也都劝我留下。于是我派侍卫们回去，打听一下族里的事情。我让贴身的侍女也随着回去了，让她把家洛留下的玉佩带给喀丝丽。并且让她告诉喀丝丽，这是陈公子送的。
谁又能料想到，我会为这个决定后悔终身。
我没有等来七族无恙的消息，当我的亲兵队长连滚带爬满身是血地扑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晚了。
快马赶回族里，扑面而来的血腥让我差点呕吐。从小就练武，和不少人厮杀打斗，见过战场上血流成河的情景。可是这一次是这么的不同，我站在一群劫后余生的族人中间，看着他们悲痛仇恨的脸，心中却一片茫然。身后破损的营帐中，躺着我的爹爹。他像师傅一样，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我了，不会再叫我“桐儿”了。还有阿妈，喀丝丽，她们哪儿去了？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族人的尸体；放耳听去，到处都痛哭的声音。郎图大哥默默地带人安葬着战死的人们，脸上一样的戚然麻木。我找到那天活下来的侍女，问她喀丝丽的消息，她只是哭着摇头。身边的人告诉我她的情郎也战死了，我默默地将她抱在怀里，泪终于流了出来。那些日子是最难熬的，要安葬死去的人，要安抚活下来的人，更要想好以后怎么活！每天一闭上眼睛就是鲜血淋漓的场面。
终于，有人说看到喀丝丽被清兵带走了。稍稍安顿好族里的事情，我整理行装，准备去中原。我在爹爹的坟前发誓，我要找到喀丝丽，给她幸福！
（三十四）
回过头，再看一眼天山。
青桐现在应该醒了吧？和师傅坐了很久，青桐的伤比我想象的严重，伤及脏腑，弄不好会落下病根。特地嘱咐师傅，千万别让青桐提早离开，并叮嘱侍女，让青桐好好养伤，七族和喀丝丽我会想办法照顾的。
马在路上疾驰，熟悉的路不一样的心情。接下来我要面对的是于万亭，我的义父；也是允禟，清廷的九王爷。
按照七哥的安排，九哥，一步步走入陷井。我在高兴之余，心却渐渐沉起来。我记得，在家里突遭变故的那些日子里，是他们陪在我身边，教会我正直和侠义；我记得，在天山学艺的日子，是九哥一次次带来娘亲的消息；我记得，再初下山接手红花会时，是九哥一直在鼓励我帮助我；我记得，他说希望我将来不要怪他；这个将来，就是今天吗？
现在，我和于万亭立对视着。
漫漫的黄沙流动，我想到了往昔那懵懂而又无知的过往，于无尽的忧伤中，有一些无法言传的情怀，让我的剑光凌厉却难下杀手。
于是，在恍惚中，我看到他将剑插到自己的胸口，往事呼啸而过，看他慢慢坠落，我还是忍不住叫出声：“义父！”
从十五岁起，他就是我的父亲，我以后的所有努力都是以他为目标。离开玉旺昆，担起红花会，见乾隆，取证据，每当困难时我都会想到他，想到他的期望和嘱托。这些往事，是我迷惘中坚持的动力，是我在相思之苦煎熬中的自我激励。我默默地伫立在月光下的大地上，仰望深邃的苍穹，倾听风从大漠的尽头吹来，带着沧桑的感伤和沙丘一样起伏无边的心事，恍然随时光流转。
我在想，和于万亭的相遇和接手红花会是一个巧合还是一个必然？当最后他把那把剑插在自己胸口的时候，我们之间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使我此刻的心像被那把剑刺了一样，撕心裂肺地痛，那一刻，是如此的永恒！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当七族覆灭的消息传来时，我眼前一下就出现了青桐忧虑的神情。我开始后悔没有听她的话，应该把喀丝丽带走。想一想战乱中，一个弱女子该如何自保？而这一切，青桐知道了又会如何的自责伤悲？
我又赶快上京，去向皇帝质问。我要找到喀丝丽，把她带到青桐身边。
（三十五）
喀丝丽进宫了，我怔怔地看着喀丝丽凄凉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随后就恋恋不舍地消失在红墙黄瓦里去了。
我承认我很矛盾，在带她去西山的路上我甚至还想用什么样的语言劝说她。但在看到她澄澈信任的目光时我改变了主意。青桐说过，喀丝丽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让一个天真的孩子承受这么多？我答应过青桐会护喀丝丽周全，所以，我要想办法送她离开，把她送回到青桐身边，七族已灭，见到她，青桐肯定会安慰不少。
只是我没想到，残酷的战争，痛失亲人的悲痛，失去自由的生活会让一个孩子迅速成长。喀丝丽现在已不是西域是那个一派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她谈到了玛米尔，那个和她一样美丽的姑娘，她说她要做玛米尔。
瞬间，我的心剧烈震荡起来，为我刚开始的自私而内疚不已。
我急切地抓住她“不，不可以”，她却坚定地摇摇头：“为了七族，为了你，我必须留下”
她纵身扑到我怀中，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搂住她，我只觉血往上涌，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想留下她，可不知道怎么留，而直觉又告诉我不能让她留下。
于是，在一片纷乱的思绪中，我看着她越走越远，而伸出去的手却是那般软弱无力。
而再一次见到的却只是她的灵柩，青铜踉跄地扑过去，清丽的面孔上全是绝望的悲哀。认识青桐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扶住她的肩，想要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涌上心头的全是后悔后悔！
回到总舵后，青桐不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哪儿，一动不动不吃不喝。深夜，她仍独坐院中，一袭月光静静泻在她纤弱的背上，黄色的衣裙在月色的映照下也反衬出惨白的光。那光变成了一把把刀子，割着我的心没有了直觉。
走到她身边，伸出冰凉的手指，在她眼角探索了好久，都没有抚摸到湿润的泪光。她明明那么难过，却还倔强的不肯哭出来。
“青桐”，想从身后将她轻轻拥入怀中，用自己来温暖她。她却忽然如同梦中醒来一般，挣脱我的怀抱。
“青桐，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喀丝丽，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别这样折磨自己！”我上前一步，扶住她得肩。
她缓缓摇头，慢慢将我的手从肩头拿下：“怎么能怪你呢？是我不好，我来迟了，即便是不能劝她改变主意，也应该陪她留下，至少，至少能够死在一起！”
（三十四）
深秋，每当秋风吹过，院落中便黄叶翻飞。这些翻飞的落叶落花总让我想到很多，会里没事的时候，我会静立院中，看那一树树的叶子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叶子一天少似一天，甚至可以数的清了，天也一日凉似一日，大漠的深秋，是不是会更寒冷？
大漠的寒风，是否又吹乱了她的头巾和发丝？闭上眼，脑中便浮现出她在寒风中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依稀可看到脸上那倔强的表情。
前段日子，西域七族和月氏国与朝廷又起了冲突，边境有了小小的不安定。七哥他们赶过去之后，却又没发生什么，说青桐去了月氏，并没有见到她。
我也曾去信问候七族，满腹的相思挂念到了嘴边笔下，总是不由自主的转为客套的问候。不禁让我想到以前和她分离时的种种表现，多么像啊！唯一不同的是，以前我还能盼着和她相见，想象着她是因为矜持羞涩不肯回信。现在，却是连这点企盼都不敢奢望了。
是啊，记得在雍和宫，我们还并肩作战；记得在喀丝丽的坟前，我还陪她一起哭泣。可现在，却只能默默想念。
世界上最残酷的字眼，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物是人非！
周琦问我：“大哥，我就不明白啦，你喜欢青桐姐姐，青桐姐姐也喜欢你，现在香香公主又不在了，为什么她不肯接受你？”
我只能苦笑，不是不肯接受，而是无法原谅！
她不能原谅我把香香留在皇宫，不能原谅自己没有及时赶回部落，甚至不能原谅她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
她心里的苦，又有谁能知道？
乾隆不断派兵去边境，却又只是小股的骚扰。到底意欲何为？这一切又让她烦心了吧？谁和她一起分担呢？经过上次的大战，七族元气大伤，如果再有大战，就万劫不复了。听朝里的弟兄说，乾隆已收了月氏国的贡品，和月氏讲和。月氏成为大清的属国，虽说年年上贡，但也可保一方平安，不失为一种求和平的办法。可七族不一样，经过那一战，几乎每个人都有亲人死在清兵手里，可谓与清廷有着血海深仇，月氏的路是走不通了。青桐会作何打算呢？
秋渐渐深了，经过战争的劫难，草原的冬天会很难熬吧？找来七哥商量，希望能想到办法帮帮青桐他们！
（三十五）
又是忙碌的一天。
快要入冬了，粮食却是少的可怜。这段时间艾卓尔他们去汉人那里交易牛羊，价格总是不能让人满意。
再一次仰望星空，揉揉酸困的脖子，思绪不由飘远。
“青桐姑娘，你还不休息吗？”
转身一看，原来是郎图大哥。我对他笑笑，准备回帐。
“对了，这是今天从中原捎来的信件，白天忘了交给你了。”
又是那熟悉的红花，打开书信，温和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青桐，你好吗？我很好！……”
不由红了眼圈，想起说要离开的那天，他眼睛里一贯的星空纷纷有流星坠落，陨灭了所有的生气。他沙哑地张口想让我留下，却在最后默默送我离开。
往事萦绕心头，其实并不如烟。
过了几日，徐大哥就带人送粮食过来，总算解了燃眉之急。晚上，郎图大哥他们陪着红花会的兄弟们喝酒。艾卓尔忽然问道：“陈总舵主怎么没有一起过来？”
我心头一跳，心里责怪艾卓尔多事。徐天宏飞速地看我一眼，说总舵主有事要忙，以后会来。
晚上，辗转难眠，准备出帐走走。却发现徐天宏等在了帐外。
“青桐姑娘，”和徐大哥坐在火旁，他看着我，斟酌着语言。
我颔首微笑，对他表示谢意。
他先是介绍了一些红花会的情况，又说了几件绮妹妹的趣事。最后说：“这次琦妹嚷着非要跟来，怎么也不依。还是总舵主将她劝住”
“七哥真应把她带来，我也很久没见绮妹妹，很想念呢！”我笑着说。
“总舵主怕她说错话，惹姑娘伤心。”徐天宏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见我不语，徐天宏又缓缓地说：“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很多。失去亲人当然痛不欲生，可不管怎样，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才可告慰亲人的亡魂，姑娘是聪明人，怎么会看不开这一点？”
“粮食的事暂时得到缓解，只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眼看要入冬了。如果下了大雪，会饿死人的。”我顿了顿，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转移话题。
徐天宏叹口气，想了想：“姑娘可有什么打算？”
我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七哥，你给我讲讲有关乾隆皇帝的事吧！”
徐大哥他们走后没几天，草原的天色开始暗起来。风一日大似一日，刮了几天后天又开始闷沉沉地。族里的老人们都说，今年冬天会有大雪。我知道，我该下决心了。
先约来艾卓尔和郎图，将我的想法告知他们，预料之中，艾卓尔先跳起来反对：“什么，你去见清朝的皇帝？你不是最恨他最不相信他吗？”
“我是恨他，恨不得杀了他，拿他的心肝祭奠喀丝丽！可是，西域七族怎么办？剩下的族人们怎么办？看着他们活活饿死，看着七族消失吗？”
艾卓尔不说话了，我知道他恨清兵，但我也知道，他愿意保全族人，愿意还草原宁静。
郎图大哥说话了：“可是，乾隆皇帝会听你的吗？”
“至少我可以试一试！”
“青桐，听说他极爱美色”艾卓尔犹犹豫豫担心地说。
“如果他真的只留恋美色，喀丝丽就不会死了！”我心中一酸，深吸口气“我倒希望他真的只贪图美色。”
“艾卓尔，明天一早，咱们先去月氏一趟，回来做决定。”
（三十六）
凭借七哥的聪明才智，我们很快弄到一批粮食。
想着能为她分担一些，心中不由宽慰许多。忙请七哥安排人马上送过去。
“总舵主你不过去吗？”七哥看着我，带着询问的眼神。
静默一会：“七哥，说真的，我很想过去，可是如果我的出现会让她想起伤心的往事，那我宁愿不见她”
“可是不见就会不想吗？”
我自嘲地笑笑“也许是自欺欺人吧，我甚至不敢见她，我怕她那比月光还要清冷的目光！”
忽然觉得满腹心酸：“七哥，你代我看看她，知道她好我就放心了。”
十多天后，七哥从西域返回，带回了七族的书信。信中郎图大哥说这粮是救命粮。还是没有青桐的只言片语。
晚上，七哥特意来找我，并带了一坛酒。
我很感动，弟兄们中间，七哥总是最懂我心思。每次夜晚睡不着时，也是他陪我喝酒。
对月共酌，酒是美酒，只是穿肠而过时，却留下了丝丝苦意。
“霍姑娘让我问大家好”七哥朝我举杯。
“她还好吗？”缓缓说出来，心还是被揪的心疼。
“霍姑娘很是为粮食的事忧虑，七族经历了战争，牛羊马匹损失大半，今年冬天怕是难熬。咱们是救急不救难啊！”七哥忧虑地说。
“是啊！”我点点头，怎么能有个法子，使七族脱离苦难，使青桐松口气。关键还是在乾隆吧。
“也许，我试着可以去见见乾隆皇帝。”我征询地看看七哥“乾隆原来也不过是要借七族之手收回兵权，现在目的达到了，又何必言而无信？”
“总舵主，你还相信皇帝？”七哥道。
相信？自从喀丝丽出事后，我还会相信他吗？只是他是一位帝王，与帝王而言，利益或许是最重要的。把七族逼入死境，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七哥，我知道大家都恨乾隆言而无信，这件事我会谨慎考虑的。”
“嗯”七哥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说：“我见霍姑娘消瘦了不少，听郎图族长说她每天总是忙到很晚才休息。我在的那几日也总见她半夜坐在外面发呆。”
我心中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总是这样！”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