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01
进入纯白色房间的那一刹那，钟铉仍记忆犹新。他第一次见到基范是在五岁时。
彼时他还在上幼稚园大班，吃早饭时就感觉身边好像挤来一个人，转头一看却发现并不认识。那是个看起来比他小一些的男孩，双颊却并无这般年纪应有的婴儿肥，甚至还有些脏兮兮，模样好不可怜。
“…你很饿吗？”钟铉看着这个在狼吞虎咽着的男孩，轻声问。
男孩立刻抬起头来，黑色眸子里盛满手足无措的惊恐。
“之前没见过你呢？”钟铉尽可能友好地问着，“我叫金钟铉，你…叫什么？”
男孩一言不发，眸光轻微颤抖，仿佛惧怕他的任何言行。小小的他第一次感觉到无奈，只好转回去吃自己的饭，余光却不由得总是偷偷投向这个在他的询问过后一切举动都变得拘谨的男孩。
吃完早饭，钟铉排在队伍里把干干净净的不锈钢小碗摞到架子上，又把勺子放进专用的小桶里，然后和其余小朋友一起井然有序又忍不住小打小闹地回到了教室。
昨天老师领着他们学习了一首儿歌并要求他们背下来，这节课应该是要进行检查了。钟铉有些忐忑地仰头望着天花板，嘴唇一开一合念念有词。
教室门开了。老师拉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走了进来。后者有些怯生生的，拼命往前者身边瑟缩，仍残余些灰尘的小脸一直别扭地向内转。
“这是我们的新朋友，金基范。”和小男孩一起站到讲台中间之后，老师微笑着这样说，又拍拍小男孩的后肩鼓励道，“基范，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小男孩明显怔了怔，仓促不安地依旧紧抓着老师的手，犹豫着抬起头来，面向大家。
钟铉看到他的嘴角上有一颗黏乎乎的米粒。
“我…我是……我是金基范……”男孩声音微小地说着，小脸涨得通红，仿佛介绍自己是多么困难或耻辱的事情。往后声音小得更加过分，几不可闻。
老师叹了口气，抬头自己向大家介绍，“基范是新来的同学，大家不可以排斥他，要接受他爱护他才行。”又对男孩指了指钟铉身边的空位，“你坐那里好吗？”
男孩迟疑地点点头，请求似的又拉了拉老师的衣袖。老师没办法，只好带着他走过去，看着他在位子上坐好才回到讲台。
男孩坐下之后就一直低着头，像只把自己团起来的刺猬一样，企图用这种笨拙的沉默隔绝周围的猎奇目光。他对新环境下意识地抵触且恐惧，他甚至不敢回应他人的示好，比如刚刚在小桌上那个人给他的或许代表关切的询问。
心里矛盾着，他忽然感觉到胳膊被戳了戳。他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恰好撞见钟铉的双眼。
“你这里有……”钟铉示意地指指自己嘴角。
“……嗯？”
这是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音调上扬代表疑问，同时手指伸向自己相同位置。
“那边那边！”钟铉手忙脚乱地指挥。
男孩换另一边手指。
“往下一点！”钟铉手指也跟着往下弯了弯，看着对方不知所措的样子非常着急，索性探身过去帮他把米粒拨了下来，最后笑着责怪一句，“笨啦。”
男孩愣在那里，眼睛睁大。
钟铉笑得更加灿烂，洁白的上排牙齿露出来。
“再自我介绍一次，”钟铉看着对方的双眼，“我是金钟铉。”
男孩又怔了很久，终于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我是…金基范。”


E.02
检查时间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先是同桌互相检查，再流水作业，即一排从头到尾，无一幸免。
老师下达了开始指令之后，教室里瞬间充满嘈杂的说话声。钟铉在这环境里混水摸鱼，一边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背诵，一边忙里偷闲地要跟基范搭话，却见基范一脸窘迫。
“怎么了？”钟铉不解地问。
“我不知道……”基范看着摊开在眼前的崭新课本，难过得快哭了。“我不知道…不知道这些字怎么念……”
钟铉感到有些奇怪，但心里稍微涌出一些高人一等的成就感，他耐心地给基范讲解，这个怎么读那个怎么念。基范就似懂非懂地边点头边应，听得十分认真。
老师巡视着走了过来，看到这两个脑袋对着脑袋的孩子便觉得很有趣，凑上去问了一句“在干什么？”。
“我在教基范念这个。老师。”钟铉郑重其事地答。
“啊……钟铉真是乐于助人的好孩子。”老师摸了摸钟铉的头发，又看向基范。“基范，不用担心，这次检查我不会点到你的。而且你年纪比较小，进度赶不上的话也没关系。”
“……嗯。”
基范低低应了一句，再次深深地低下头，被发丝遮掩的嘴角抿出不甘。


E.04
后来没过多久钟铉就离开了。走之前他想借基范家电话跟妈妈说一声，可转遍所有房间都没发现有座机存在，最后只好拿几毛钱去楼下便利商店打了公用电话。付钱的时候店主问了钟铉的年龄，钟铉老实答了，立刻换来对方一连串“小小年纪就这么能干”的褒奖。
一边乖巧地让店主大叔揉着头发一边呵呵笑着的钟铉没有注意到身后基范的表情。是与上午检查背诵前一样的，咬牙切齿地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的表情。


E.05
钟铉不知一个错误的玩笑需要多少温暖才能弥补，往后的一个月，他不由得越来越想深入了解这个仿佛总是对他有所保留的少言寡语的男孩。男孩用来掩盖不安的伪装被他理解为遥不可及的高傲，于是他尽自己所能讨好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跟着他，甚至午睡时两人的小床也一定要并在一起。他不了解对方的感受，年幼的他单纯地认为只要他对一个人好，这个人就会感觉到并且接受，甚至给予回报。哪怕这个人是基范。
只是年幼的他亦不明白一个道理。
任何机械的效率都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爱亦如此。


E.06
新年的第一场雪降落在一月的第三十天。雪纷纷扬扬地下了整夜，翌日太阳升起，整个城市一片泛着金色的银白。彼时早已进了普通学校的寒假时间，幼稚园也很少有小朋友去了，成天教室里只剩下三两个人，包括基范，不包括钟铉。
前天晚上早早睡下的钟铉对外界美丽的景色浑然不知，直到醒来看到茫然无垠的纯白雪盖才兴奋得要跳跃起来。他脑海里首先浮现的念头便是堆雪人打雪仗，而后这些动词分别加上了定语和状语。
眼前忽然一片白色，覆满了雪一般。钟铉恋恋不舍地闭上眼睛，继续在心里玩着造句游戏。
慢慢地，他淡淡笑了出来。
这些动词最终被他加上了相同的一个主语。
基范。
和基范一起。
钟铉跟妈妈央求的时候看到了妈妈难以理解的表情，但最终禁不住钟铉最大限度的撒娇，妈妈无可奈何地把钟铉送去了幼稚园。
其实钟铉也无法确定基范就在幼稚园，只是无端地相信。果不其然，钟铉来到教室窗边时，看见了已经养成习惯地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的听得格外入神的基范。老师在讲台上明朗地笑着讲着什么，语毕指了指门外，仅剩的几个孩子便欢呼雀跃起来，清亮的稚嫩声音溢满整个教室且穿透玻璃萦绕在钟铉耳侧，暖暖地敲击钟铉的心房。
钟铉第一次看到基范如此明媚的笑靥，如同自空中洒下的金色光芒。
没过多久，老师就拥着三两个小朋友出了教室，看到了站在窗边有些失神的钟铉。
基范也看到了。他跟老师一起停在原地，跟老师一起望向钟铉，但钟铉看的只是他。
“钟铉也来了啊？”老师温柔地向钟铉招招手，“那和我们一起玩雪好吗？”
“……嗯，好啊！”钟铉弯起眼笑，跑到基范身边来，自然而然地拉起基范的手。基范低下头没说什么，只是表情有些不自在。
几个小孩子来到雪最厚的场院中央，戴着棉毛手套的小手抓起尽可能大的一块雪攥成形，再加另一只手合作团为球状，然后瞄准，丢出——或偏或正地砸到目标身上。对方迅速反击，所以大家很快乱作一团。
有几个雪球误伤了钟铉，钟铉也不及应对，只是一个劲儿追着基范，不停弯腰挖雪和起身投掷。基范不明所以地只知道逃窜，深蓝的羽绒服后面星星点点全是冰凉潮湿的水迹。
雪地十分松软，而雪地下面的冰盖极滑。基范本来就跌跌撞撞地跑不稳，又一不小心踩深了，脚下一个打滑，整个人陷进纯白的雪地里。钟铉还未反应，一个雪球就又投了出去，落在基范不知何时裸露在外的后颈。
“嘶——”基范倒吸一口冷气，身体蜷缩起来。
钟铉发觉自己玩大了，赶忙踉踉跄跄来到基范身边，也坐下来，缩手缩脚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我、我有点冷。”基范哆哆嗦嗦地答。
“啊……对…对不起……”钟铉慌了，忙把手伸进基范领口，想帮忙把那团恐怕已经融化的雪掏出来。基范顺从地把自己更加蜷起，以便让钟铉拽起自己的衣领来帮自己清理。
隔着一层棉毛面料，钟铉的左手在基范光滑的皮肤上摸索着。基范因这种强烈分明的温度反差而忍不住战栗。
钟铉的手套湿了一片。他迟疑地把手抽回来，忽然感觉鼻腔发热。
眼前的雪地上晕染开几点鲜红。
基范感觉到那只手离开了，但又久久没听到钟铉的动静，抬头才惊恐地发现钟铉在拼命用羽绒服袖口揉着鼻子，而浅色的面料上浮现出一片深色血迹。
“钟铉……哥，你……？”
“钟铉，基范？”注意到坐在雪地里的两个孩子的老师赶忙跑了过来，看见嘴唇周围一圈异常颜色的钟铉，也仓皇起来，“钟铉，摔到鼻子了吗？”
“唔，老师，我没事。”钟铉索性用一只手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回答。“我小时候就这样。真的没事。”
“……那就好。”老师松了口气，递给钟铉一张纸巾让他把鼻血止住，又有些玩味地自语般调侃，“不是看到美女才会流鼻血吗？”
“老师你说什么？”钟铉困惑。
“啊没，没什么。”老师心虚地摆摆手，又嘱咐钟铉，“以后小心一点。”
“嗯。”钟铉露出乖巧微笑。


E.07
虽然很不以为意地婉拒了老师的关心，但钟铉还是无赖地以这个做要挟，想再去基范家玩一次。基范生怕钟铉真出什么事，只好乖乖把钟铉领回家，丝毫不敢出反抗之言。
第二次招待钟铉的基范隐约摸索出了待客之道，一把钟铉迎进家门就问钟铉想吃什么。钟铉才不会客气，报了一连串的零食名称。基范也不抱怨，再度把钥匙塞进手里便要出门。
“你不带钱么？”钟铉随口问。
基范顿了顿脚步，并没有回答钟铉的问题，只是动作明显加快地准备开门。
“基范，”钟铉严肃下来，“偷东西…是不对的行为。”
基范身体一颤，手中的钥匙掉到地上。


E.08
基范终于没有出门。他坐在钟铉身边，用青涩稚嫩的语言想方设法地完全表达自己。
其实基范想表达的只不过是很简单的语句，但面对钟铉疑惑且不信任的眼神，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变换着句式反复辩白。
基范现在所住的房子是一个月前基范的父母买下的，因为位于景致优美寸土寸金的地区，房价贵得有点吓人，但好在都已经付清了。所以基范父母为了维持日常开销需要更努力地工作。
然而去年十二月的某一天晚上，基范的父母没有回来。基范对着厨房里的冷锅冷灶没辙，只好拿了一包饼干来吃。
往后的第二天早上，基范的父母没有回来。
第二天晚上，基范的父母没有回来。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一周。
新家本来就没有储存下太多食物，又是在长身体的时候，没过几天基范就再找不到什么东西可吃了。他在茶几旁看到一只钱夹，里面有并不是很多的纸钞，他带着它们下楼到便利商店里买东西吃。彼时商店里有很多人，他只拿了一包干脆面，然后站在队尾等待付账。队伍很长，他等得又饿又不耐烦，心里突然衍生出一个念头——而且付诸了行动，而且成功了——他偷偷跟在一个交完款的男人身后走出了商店。商店里没有安装监视器，各个员工也都应接不暇，他幸运地没有被发现。
人的胆量会在顺利完成一件自己本以为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后慢慢增大。有了第一次，很快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基范起初还是有所顾虑，不敢拿那种酥酥脆脆的东西，因为怕在人群中一挤发出响声会被注意到；后来就渐渐松懈了，因为明白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时候声音也会随之嘈杂，就算弄出再大声响也很难被谁听见。于是随心所欲起来。
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别无选择。
这显而易见的错误被不留情面地指明，且出自钟铉之口，基范异常窘迫，话说得吞吞吐吐断断续续，最后甚至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钟铉见状把基范拉进怀里安慰，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不要再这样了，我可以帮你。
基范却做出强烈反应，在他话音将落之时拼命摇了摇头，发丝摩擦着他的白色毛衣。
“我不需要你帮。我明明都可以的，我为什么需要你帮。”基范顽固而坚定地闷闷回答。
“可是基范，”钟铉耐心劝诫，“这样……不对。”
“他们也知道这样不对，是他们逼我这样做！”
基范猛然抬头，周围布满血丝的黑色瞳仁怒视钟铉。钟铉愣在原地，双臂呆呆保持着环抱基范的动作，然而右臂已经因为基范的起身而深深卡进基范腰际。
基范死死盯着钟铉看了很久，怒火渐渐熄灭，身体也仿佛没了支撑一样再度瘫进钟铉怀里。
“……对不起。”基范低声道歉。
家境相对优越、生活相对幸福的钟铉无法理解小他一岁的基范的愤怒，却也明白自己说错话了，轻轻用手拍着基范的脊背，同样低低地回了一句“没关系”。
基范用被方才的哭泣影响得有些拖沓的鼻音应了一声，闭上眼睛，静静感受钟铉给他的令人心安的抚慰。彼时只有四岁的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这将是他一生中所接受过的最温暖的怀抱。


E.09
然而确实如此。

E.10
为了转移话题、活跃气氛，钟铉不再提有关买卖的事情，只是请求基范带他在家里来回转转。大概刚装修好的房子没有什么惊天秘密，基范爽快答应了，径直把钟铉领进自己房间。
基范的小房间十分整洁，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一样平齐地摆放在床头，床单也一尘不染。钟铉坐在基范床边，手中端着盛了一半温开水的玻璃杯，饶有兴致地来回环视。
“诶，基范，”钟铉突然问，“今天几号？”
基范眨了眨眼，起身到桌上拿来一本台历，坐回钟铉身边，手指指着上面一个黑色数字，“三十号。”
“这样啊……”钟铉拉长着声音把台历往后翻了一页，“我二月底要走呢。”
“去哪？”基范不由好奇。
“我也不知道。妈妈跟我说的。”钟铉耸耸肩。基范“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专心致志盯着日历看。钟铉对于基范的认真感到有趣，毫不掩饰地偏过脑袋看着基范白皙光滑的后颈和脸颊，以及随着一眨一眨的眼睛而上下扇动且微微颤抖的乌黑睫毛。
基范对台历研究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把它翻回去一页，看看末尾又翻回来。
“钟铉哥，”基范问得有些迟疑，“二月份应该是有……几天？”
“三十天吧。”钟铉看也不看就答，用理所当然的语气。
“那是印错了吗？”基范用肩膀撞撞钟铉，示意钟铉往他所指的位置看。“上面只写到二十九号。”
“怎么会？”钟铉不敢相信台历上也会有错误，立即凑过去看，然后也迷茫地皱起了眉来，左手无意识地抓着后脑上头发。“那……那就是……就是它真印错了吧。你改过来就好了。”
基范认同地点点头，抱过小书包把铅笔盒拿出来并打开，握好一只粗粗的彩色水笔，从光滑的台历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和其他数字一样大小的“30”。水笔的墨迹在纸上很快出现了许多白色泡泡，他描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整个数字颜色均匀。
“钟铉哥会在这一天走吗。”描画的时候基范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妈妈只说是二月底……”钟铉也不确定。
“哦。”基范又描了一遍，盖上了笔帽，轻轻把笔再放回铅笔盒里。因回身而没有让钟铉看到的神情有些许难以言状的落寞。


E.11
如果是二月底的话。
那就在二月三十号这天离开。好吗。

E.12
傍晚时分，钟铉为了给妈妈打电话而要下楼，基范带了钥匙跟他一并过去。
依旧是上次那个便利商店。基范的表情在走进去之后立刻有明显的惊恐和慌张，钟铉紧紧握住基范的手，用细小点滴的行动传达给基范，不要怕，有我在。
钟铉熟练很多地在电话机上拨了妈妈的手机号码，对于妈妈的嘱咐乖巧地一概应下，最后看了看基范，又转回头请求，妈妈，我今天想跟基范一起吃饭，你带两份过来好不好？
妈妈犹豫了几秒之后答应下来。钟铉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从口袋里数出正好数目的硬币放在手心里递给店主，并接受后者或奉承或真挚的夸奖。
钟铉回头，看见有些仓促的基范。
“这样的话，可以吗？”钟铉走近基范，柔声询问。
基范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抬起有些泛红的双眸看向钟铉。
“……嗯。”
钟铉笑了，再次自然地握住基范的手，却发现基范的指腹掌心一片湿热。
2011-3-6 21:22回复


E.13
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三个人的餐桌上基范格外谨慎。尽管都是很家常的菜色，基范却紧张得好像是面对了程序繁琐的西餐一样，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
吃完饭后，基范和钟铉妈妈一起洗完了餐具，钟铉便不得不跟着妈妈回家了。临走前他过去拥抱了基范一下，以一副仿佛年长一些就应该如此的成熟姿态对基范说，明天见。看到基范点了点头之后，才仍有些挂心地跟妈妈出了门。
回家的路上，钟铉扯了扯扶着方向盘的妈妈的衣袖，一叠声问妈妈妈妈我们帮帮基范好不好。
钟铉妈妈回过头来，脸上是不可思议的惊愕表情。
“基范很可怜……”钟铉认真解释。
“小铉，妈妈想告诉你，”钟铉妈妈打断道，“这种孩子，你不要跟他一起玩。”
“……呃？”
“妈妈看到了，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父母在哪？他肯定是个父母都不要的野孩子。野孩子会很容易学坏的。小铉不能跟这种孩子混在一起。”
“可是妈妈……”
“说了不能就是不能。听见没有。”钟铉妈妈语气强硬。
钟铉对于妈妈口吻的转变没有反应过来，而后别过脸去，看向车窗外流动的整条街巷，没有答话。


E.14
野孩子。
连父母都不要的野孩子。
很容易学坏的野孩子。
基范。原来是这样的吗。

E.15
钟铉心情有些烦闷，回家之后好一段时间没有跟妈妈说话，闷闷地径直进了自己房间，趴在窗边对着一夜璀璨星光发呆。
后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撩开窗帘来到桌边，揽过桌上的台历并翻过一页仔细查看。
2月27号，2月28号，2月29号。
没有30号。
他抱着台历去书房找妈妈。
“妈妈，”他把台历摆到红木书桌上，指着那一页的最末端问，“为什么2月只有29天？”
钟铉妈妈正在赶一份总结，闻声回过头来，看到是钟铉之后立刻露出温柔笑容并揉了揉钟铉头发，回答道：“其实平时2月只有28天，因为今年是闰年，所以2月有29天。也就是说，这一天过去，就是3月1号了。”
“为什么？”钟铉眨着眼，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啊……”钟铉妈妈清了清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王叫奥古斯都，他最喜欢八月份，但是八月份只有三十天，七月却有三十一天。他不高兴，就从二月拿了一天放到八月里，所以八月有三十一天，二月份却最多只有二十九天。”
钟铉听完，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但是渐渐地他明白了，世间就是如此奇怪，并不是所有后果都对应着一个前因。平年2月只有28天，闰年则有29天，这仿佛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人们趋之若鹜地相信和追随，却从没有人问一问为什么这样，唯一的解释也只不过是一则虚构的神话传说。
就是这样。说到2月28号或者29号的时候，人们会感叹，“啊，明天就是崭新一月了”这样，却从没有人提及30号，甚至31号。
这是已经深深扎根进人心里的世俗和事实，每当有所联想之时，思绪会自然而然引出这个概念。直截了当，结果分明。就像问一个普通人“男孩子为什么会爱上男孩子”，对方如果跟你熟识会大惊失色道“你变态啊！”，而如果是陌生人则只会漠不关心地敷衍说“这不可能”，过了一会儿在平心静气地回答“这不可以”。
可是为什么是不可能、是不可以的呢。钟铉花短暂的一辈子琢磨这个问题，也没有理清楚所以然。
眼前一片雪白。那一刻他想起曾天真烂漫地询问着妈妈一个微不足道和理所应当的问题的自己。
为什么2月只有29天呢。为什么2月没有30号呢。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