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结果还不止如此。
吴盛华在他面前展开那套军装，那上面的军衔是如此耀眼。
美好的前路仿佛已在眼前。
然而那前路，竟通向一个他意想不到的方向。
“西北面有鬼子吗？”
吴盛华看他的样子就好像他提出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他终于醒悟，要去对付的，就是和他有着死生义、刎颈交，曾和他并肩作战的那样一群人。
想要万人景仰吗？想要气吞万里如虎吗？想要了却君王天下事，沙场秋点兵吗？
那就忘掉和这些人的生死与共，忘掉一样是中国人的同胞之义，忘掉你那些可悲可笑不合时宜的正直原则软弱崇高。
吴盛华并未说出口，但他却分明听到这些话。
只要掉转枪口，你终能打下一份锦绣前程。
但他做不来。他甚至并不想去尝试。
这几年来的浴血奋战，究竟是在守卫什么？
我的国家，我的民族，我的同胞，还是什么大人物的权力之争？
可笑吗？这么久一直坚持的信仰，一直抱持的希望，突然土崩瓦解，用了七年的时间为一个未来奋斗，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有未来。
于是他一步步迎向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也许这才是他最该去的地方。
可是那个笨到家的射手，竟然还是打偏了。
不知是悲愤还是无奈的他在狂怒下一只手就打死了那个笨蛋，然后自己也摔倒在尘埃之中。
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瞬间，感到六品将他扛到肩上。
可笑的傻大个子，总是爱干些多余的事情。
可这傻大个子总是能找着他，就算他把自己藏在一个高坡上给死人刨出来的坟坑里。
然后，傻大个子又好像什么都懂，静静听他发着牢骚。
“畜牲们都走了，好有个清静。”
“你又口出恶言了……”不是责备，不是嘲讽，倒是似乎透着几许心疼以及感同身受。
可就算有傻大个子陪着，有些事还是只有靠自己才能想得明白。
他终于明白自己曾经多么傲慢。
傲慢是随时随地可以踢别人的屁股。
傲慢是明明希望他们可以活下来，却充满蔑视地高喊“你们这群番薯”！
傲慢是当别人都在惊惶地躲着从天上扔下来的炮弹，他却满心欢喜地大叫“我军光复！”
傲慢，因为是国军。
而今，傲慢的理由却已不复存在。
他终于明白自己曾经多么愚蠢。
愚蠢是以为自己和那些番薯仔是完全不同的人。
愚蠢是以为只要打鬼子的中国人就必定敌忾同仇。
愚蠢是以为自己和老龘共一起浴血奋战了七年，照样能回去当他的国军高官。
愚蠢更是，以为国难当头，所有的儿女情长都是鸡毛蒜皮唧唧歪歪。
傲慢和愚蠢，曾紧紧包裹着他，仿佛那就是两道最坚强的防护，让他能不理敌人的枪林弹雨，让他能不听队友的讽刺挖苦，让他能不看妈妈的担忧伤心，把他和“软弱”完全隔绝开来。
此时他才发现，那不过是薄薄两层窗户纸，原来挡不得一点凛冽，罗衾尚不耐五更寒，何况它们？
当这些被戳穿，他究竟，还剩下些什么？
除了那些鸡毛蒜皮唧唧歪歪……
“我是龙文章，是你的朋友，姓吴的小子，你是我的朋友吗？”他站在高处用全力高喊。
下面姓吴的小子眼中也满溢了泪水，没用望远镜，但他分明看到了。
多少年的同袍之义，多少年的牵肠挂肚，短暂相逢后却只能各奔东西。那支军队留下数不尽的枪械，这是如今，姓吴的小子所能做到的最好程度。
负了他的希望，负了他们的血誓，负了蒋司令的怨魂，但终究，没负了他的情谊。
于是他摘下军帽，与他挥臂作别。
别了，我的生死之交！
别了，我的锦绣前程！
别了，我的青春梦想！
别了！
你要奔赴另一个前线，去完成你的使命，而我，在这里还有太多要做。
又一次举起枪对准一颗脑袋，手中握的却是蒋司令唯一的遗物。
他微笑，尽管那表情中充斥着残忍。
多少次在梦中温习过的场景，如今终于成真。
那鬼子的表现多少出乎他的意料。
他以为那家伙就算死期来临，也该带着军人的骄傲。
谁知他逃跑，他求饶，他贿赂，他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活下来……
他更加满足，然后亲手执行了这个一心求生的软骨头的死刑。
枪声惊动了前来受降的国军：“什么人？”
六品这傻大个子竟还要替他说话，幸好他抢了先：“我们是乡下人，给条活路好不好啊……”
多么奇怪啊，要放下架子，原来是这么容易。
只要，放下对那些“大事”的执著。
只要，明白死亡原来没那么美好。
只要，知道自己终究应该活下来。
只要，还想着应该回家。
可是回家的路，被一颗手雷炸断。
六品抱着他，在狭窄的小巷中一路狂奔。
他大口吐出鲜血：“我想我的脊椎可能断了。”
“别瞎说，你怎么知道？我都看不见……”
“因为很痛，痛，只有自己知道……”
他从来没在乎过的疼痛，竟然会如此强烈。
也许，是因为他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血肉之躯。
幸好，这血肉之躯还能撑到看到妈妈的那一刻。
妈妈那苦苦远望的双眼，妈妈那瘦小佝偻的身影，妈妈那斑白染霜的发鬓，虽然是已经迷离的双眼，却将这些看得如此清晰。
他知道妈妈的所有等待，只为他的一句“我一定回来”。
妈妈，儿子真的没有说谎。
只不过，终于明白了自己只是血肉之躯，所以才会真的有无力、无奈。
我又不能实现承诺了。
“照顾我妈妈，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留下这一句叮咛，他闭目溘然长逝。
一缕英魂飘荡在沽宁上空不肯离去，原来只因心愿未了，只因无止境的牵挂。
太想家了，只想回家。
哪里……才是家？
原来与深宅大院还是青砖绿瓦无关，哪里有妈妈，哪里才是家。
这一刻，他的家，就在六品宽厚的脊背上。
这是他全部的牵挂，他所有的不舍，他所有的惦念。
他好想……好期盼……好渴望……
忽然就这样心愿得偿。
他感到自己的肩背，承托着妈妈那瘦小的身躯。
憨厚的六品又一次尽力，这是从他那里借来的。
可是，即使只有一瞬也好，他用自己全部的心力去感受，好好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片刻团聚。
小乌鸦，哪怕只有转眼即逝的瞬间，他终于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