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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粉墨殇——作者:苏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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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1-10-29 19:14回复
    折一春胜德
      中原的初冬是不能与南国相比的。帝京巍巍,轻雪遮道,举目望去,红的是殿宇楼台,黑的是砖石淤泥,还有那点点的白,静邃地飘散在目所能及的每一处。
      裴千鸿的心随着飞雪坠落,仿佛也一阵一阵地悸动,默然道:这京城的初雪,已是多少年不曾见过了,不由低声自语道:“所谓家破人亡,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他所站立的地方乃是一十八省会馆外,北门中铜雀台道,虽则往来之间仍是驷马高车,然而往日的笙歌消逝了。帝京的气氛凛冽而沉郁,隐隐透着南方传来的浓重硝烟。
      建光一十四年,朝廷与西夷的纷争终于到了不能再用一方称臣纳贡,一方炫武示威来维持的境地,于是炮火声同时在南海东陆响起。裴千鸿对这等国家戎事反没什么特别感觉,他和着滚滚流民从南方一路远来,待进了京,才发现不知该向哪里去了。高阁深巷,雪桥冻池,最后他鬼使神差,走到偏巷里一座大宅前,看着墙头斑驳白草,喉头渐渐涌起酸涩之意。
      牌匾上三个嫣红大字——春胜德。当初的威卫大将军府,如今竟成了戏园子了!
      秀媚多姿的字体,和古朴沉重的铜环宅门颇不相称。不知过了多久,里头走出一个中年人,站在阶上道:“爷若是无事,休在我门前枯站。”
      裴千鸿仿佛从恍惚梦幻中惊醒,上前道:“倒也并非无事……想请教这位管事如何称呼,贵班老板可得一见?”
      中年人闻言一怔,仔细打量对方,站到一边,道:“不敢。外间风大,爷且进来看茶。”戏班管事最擅察颜观色,听得裴千鸿那帝京子弟特有的纯正口音,便已刮目相看。
      裴千鸿进了前院,管事纨叔走在后面,道:“我家谢老板现下不在,爷若是要请哪位角儿出堂会,向后面阁子里来便是,这点主意在下是拿得下的……”
      裴千鸿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这里原是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如今故地重游,当真梦境一般。他仰头看着重重的飞檐斗拱,叹道:“好大的厅堂,想来不是你们自家修的。”
      “可不是么。这堂舍是五间七架,我们唱戏的哪里敢砌?这可是天子脚底下,出了这等违制的事,朝廷要拿问的。”纨叔说着,凑到他耳边,将声音压低了,“话说来长啦!实不相瞒,这里原本是威卫大将军的府上——想必爷也听说过的,自那年给赐了自尽,就一直空着。直到前几年太后万寿节,我家班子被升平署差做内廷供奉。一见之下,当真曲艺冠绝,辅政王便将这房子做了恩赏,赐予我‘春胜德’。”
      裴千鸿笑了笑,道:“你错了,我多年不在京里,人事都荒疏了。说来我听听如何?”纨叔微微点头道:“请随我后面来。”
      本朝数十年前宣宗皇帝的时候,京城里唱戏这一行当忽如春风夜来,梨花千树,各色戏班风起云涌,争领风骚。近年来却数“春胜德”最享盛名,往日宫里宠,下头爱,风光便如同鲜花簇锦。班主谢采菊乃是戏界第一时髦的人物,尝自诩他的班子在大内也从不容太监安排戏码。现如今若不是朝廷打仗,决不至于敷衍裴千鸿这样不知来路的上门主顾。
      进了后院,管事向裴千鸿道:“自从朝廷下令禁唱冶艳词曲,我班子里便将那些太缠绵的全停了,新排的几个都是新本武戏,端的钢喉铁嗓,刀光剑影。天下独一份的!”
      梨园没有不练武的戏子。武生武旦们的功夫,更是十年寒暑之功。裴千鸿已多年没有看戏的闲情逸致,此时乍见老松下两人对舞,不由怦然心动。
      那两人起初是遥相对峙,没有胡琴锣鼓伴奏,忽地左首一人持剑沛然而攻,一进一退,若合符节。左击右挡之间,飘忽凌厉,意势绵绵,招招皆似江水去而不归,紧要关头却又回转如意。
      那右首之人提一支梨花枪,裴千鸿认出这一手枪法唤作“雪碎”,此刻但见他枪尖疾点,片片银光倏忽而逝。那持剑者年可三十,面色有些蜡黄,武艺倒似更胜一筹。虽没有着锦衣披挂,但身形极是威武,他的剑每一送出,则尽现其招式矫健苍劲,有无形的气势汹涌散去——京城红武生杜瞻云。他六岁入行,请过的武功教习不计其数。这一手剑法,是将真武功与假做戏融合交汇的极致,一招一式无不穷尽其妙。
    


    2楼2011-10-29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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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年来,她一直承受着这顽疾,情绪一旦激动,就会发作,疼得她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再要紧的堂会也会推掉,但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她一手紧捂着胸,拼命向前跑去。因为无论如何,她一定要看到那个人。
        角门斜开,两边望去,竟都不见他踪影。贺兰春心疼得片片破碎了一样,她扶在石墙上,头上手上,都感觉到点点冰冷。原来,雪又开始飘了。
        是你!一定是你!还是这般恨我么?已经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啊!
        贺兰春勉强立稳,这名震天下的红伶,此刻觉得自己虚弱得像一团蓬草。天下之大,命途之乖,她早已无言以对,可是眼下的对面相逢,也令他如此痛恨,决然躲避么?
        “小娘子是唱戏的?”路旁一个醉汉忽然凑了过来,几乎将脸贴到她身上。这是奉辰卫的新兵,年少好事,又喝多了,一只手向伏在墙上的贺兰春颊上摸过去,向身后两个同伴笑着,道:“唱个‘吊孝思春’来听听?”
        贺兰春冷了眼,颊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猛地扭头拔了簪子直戳上去。银光一闪,眼看要戳上眼睛,那卫兵终于蒙眬酒醒,手一拦,向后仰头,那簪子斜扎过去,脸上绽出老长一条口子,翻出吓人的红肉。
        卫兵惊呆了,摸着脸,跟着饱含怒气的一掌朝贺兰春颊上掴去。贺兰春浑身战栗,苦于病痛无法躲避,粗戾的掌风刮上她的面颊,最后却在不及半寸的地方停住,一只苍白挺直的手架住巴掌,跟着照脸一拳,将那个卫兵掀倒在尘土里。贺兰春手中簪子坠地,双目追着来去飞翻的黑衣,呼吸停滞,瞬间连心疼都忘了。是他!危急的时候救了自己。
        被打倒的新兵勉强爬起,他的两个同伴也都大怒。有的提拳,有的抽刀,都斜踏几步,身形飘起,酒意中有杀气,而招式则是大同小异。
        裴千鸿心中百味陈杂,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招式:“七步扶摇剑,九转抱月拳”。他感慨中出手三次,均是飞掠而前,照面一击,而后翩然回退。三个兵士招数还未使足,便被切中前胸后颈,一时间跌倒在地。
        裴千鸿再不屑理睬,冷声喝道:“滚!”三个奉辰卫兵士被他身手吓着,手脚并用爬出几步,起身逃奔而去。
        贺兰春跌倒在地,更无半分矜持,裴千鸿瞥了她一眼,原也要抽身而去,衣角却被她拉住了:“千鸿,你莫走啊,我要痛死了。”
        这低柔而略带嘶哑的哀唤,仿佛是冥冥中生出无数只手,又将人拽回那些难以泯灭的记忆中。裴千鸿再也迈不动步子,他仰天叹了一声,满心的自怨自艾: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回京城里来?这里有那么多的人和事,你分明就放不下,为什么还敢再去触碰?
        他放任自己揽起那纤柔宛转的腰肢,甚至将那雪白青透的脸扶在臂弯中。贺兰春叹道:“这许多年,你都在哪里啊?**日盼你回来,盼得几乎要发狂;又夜夜梦见你已经死了,恨不能自己也以死相赎;现在真的看见你,却又有些认不出来了……”
        半晌静默,耳畔只有风吹雪落的声音。裴千鸿没有回答,反而平静地道:“我听说你声名大震,红透了,总算不负当年心愿。恭喜,恭喜。”
        贺兰春怔了一怔,好像很诧异,跟着冷笑起来,道:“红透了?京城里的愚妇愚夫,他们懂得什么叫戏了?”
        裴千鸿微笑不语,嘴角露出一条细长的皱纹,这是风尘痕迹。贺兰春看着他,徒劳地要去找寻缕缕旧痕,可是如今他连笑容都像是带着讥诮,又哪里还是当初明朗清秀,又略带优柔的少年?
        贺兰春忍不住捂了嘴,泣道:“我……”她泪水走珠般滚落下来,铅华洗净,再说不出一个字,许久,方又扯住裴千鸿道:“你回来多久了?在哪里住,常来看我行么?若是不行,我……瞧你去。”她犹豫了很久,忽然求恳似的道,“你还在怪我,是么?”
        裴千鸿打了一个寒噤,女戏子冷艳如梅,岁月仿佛只粗砺了枝丫,却使花更美,美到惊心动魄,美到无懈可击。然而这也是能使他生出无端恨意的一张面孔——恨她,恨自己,更恨这弄人的无边造化,恨得透体冰冷,满腔心事尽化为灰。
        他抽出袍角,转身而去,道:“我并没有怪你,也不恨你。我……只愿此生……不曾遇见过你。”贺兰春面如死灰,半晌,她止了泪,高傲地仰起头,道:“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你至今没有忘记我。”
        裴千鸿闻言猛地顿住步子,一时心血倒涌,可是他没有回头,默默走向巷外碎雪深处。面对那些不能忘记的人和事,能选择的,只有逃避。
      


      4楼2011-10-29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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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二祥三和
          “裴爷留步,我们大人有请。”
          裴千鸿回过头,身后是一个白衣的年轻人,手提长剑追上来,端端正正行个礼。裴千鸿打量他一会儿,问道:“你是谁?你们大人又是谁?怎知我名姓?”他一手暗蓄了势,暗自揣测,离京这么多年,还有谁能认得出自己?
          年轻人低头道:“爷且莫问,只管随我来,包管是你最想见的人。”
          裴千鸿端详他一会儿,瞥见他腰间缀了块铜牌,写着“奉辰”二字,不由冷笑,暗想:自己才进京城,竟然就被那刘震宇盯上了,这仇家隔了这么多年,还不想罢手,难道就这样笃定能杀了自己?
          他想着,却无甚畏惧,问道:“你们大人在哪里?”年轻人指了指远处一幢小阁楼,隐约可见屋脊和尖顶,轮廓画在苍茫雪气里。裴千鸿道:“既如此,你前面带路吧。”那年轻人一躬身,领着他径直过去,上了二楼,转头笑道:“我们大人就在里边,裴爷请!”
          裴千鸿微一用力,门被推开,一股炭火暖气迎面涌来。外面冰天雪地,室内却温暖如春,靠窗边立了个人,背对着门,白衣胜雪,身形修长,只看背影就觉丰神俊朗,清标异常。
          裴千鸿心中一震,愣在当地,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人慢慢地转过头来,仔细端详他片刻,叹道:“千鸿,你变多了。今年不过二十八吧,却是满面风霜色,叫人不敢相认了。”
          裴千鸿心绪淆乱,半天才喃喃道:“成器哥……”接下来却哽咽住,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头弥漫,并不全是伤感,更多的是惶惑。
          此刻他最不想见的人,并不是情怨难明的贺兰春,而是眼前这人——他的堂兄裴成器。自从父亲被含冤赐死,堂兄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在那段最困难的日子里,能熬下去全是靠这个堂兄帮衬。可如今潦倒落泊成这般,又哪里还有颜面相见?
          裴成器挥手示意他坐下,道:“这些年还好吗?我一直差人访你,却总没音讯,你回京之后为什么不来找我?”
          裴千鸿低下头,不敢看他,道:“在外边逃亡,什么都不便。成器哥,我现在仍是有罪之人,如何还敢来连累你?”其实他已经听说,堂兄和刘震宇现在都是奉辰卫副指挥,两人在争总指挥的位置,情形十分凶险微妙,如果不慎叫人发现他在堂兄处出现,一定会落人口实,对堂兄很不利。
          裴成器气得冷笑,道:“你要是真替我着想,当初又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那时候我为了护住你,什么都能为你做。你倒好,一走了之,一走十年!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有多担心你?你不肯来见我,回京又是想做什么呢?”
          裴千鸿目光闪烁,叹道:“回京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裴成器仔细看了他很久,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想瞒过我去?你是回来找那刘震宇的,是不是?”裴千鸿心中一凛,脱口道:“不是。”
          裴成器微微点头,道:“不是就好,我劝你不要动那个心思。那姓刘的父子如今势力极大,出入戒备森严,要是让他知道你回京里,你就是死路一条,更别提寻他们麻烦。其实,你急什么呢?只要我能当上奉辰卫总指挥,姓刘的就活不了几天,你就暂且忍忍,在我这里住下,行吗?”
          裴千鸿默然片刻,倏地轻声笑了,裴成器扭头诧异地看向他。
          这笑抹去了一切惶惑与不安,如利刃缓缓出鞘,一片冰冷。裴千鸿仰起头,咬牙道:“就让刘震宇知道我回来了好了,我不怕他!我和他两个人命里注定只有一个活得下去,我就要看看,单凭我自己能不能报这个仇。我知道你会担心,可是没有办法。我不杀他,天理不容!”
          他说完,竟不等堂兄开口,弯腰一揖,转身便退将出去,衣袖萧然,决绝而坚定。背后传来裴成器的怒喝:“……你给我回来!”
          裴千鸿加紧步子冲下楼去,他不愿堂兄阻拦他要做的事,也不能把这唯一的亲人牵扯进来。
          天色快暗了,四处寂静了许多,裴千鸿独自立在街尾,先前那白衣青年追上来,将一个包袱递过去道:“裴爷,我们大人知道你心意难改,十分担心,他嘱咐要你静待时机,万不可意气用事。这里的银两请你收下。”
        


        5楼2011-10-29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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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千鸿没有推辞,一手接过,道:“兄弟你如何称呼?”
            那白衣青年有些受宠若惊,忙答道:“有辱下问,鄙人莫林。”一顿又道,“当年威卫大将军的事小人也听过些,只是那刘如海如今受封了大将军,在前线督军,又是钦差,儿子刘震宇也成了奉辰卫副指挥,可谓一门显贵,不是那么容易下手的。”裴千鸿没有说话,当年刘如海不过一个普通将领,才过去十年,升迁得也真够快。他心中一权衡,明白堂兄的劝告不是没有道理。
            莫林又道:“我们大人念着大将军之仇,一日不忘,这些年来一直与刘震宇不甘休。但是如今他父子势大,又有辅政王这个大靠山,大人他也无可奈何。”
            裴千鸿皱眉道:“是么?那成器哥还指望着凭他自己斗过刘震宇?”
            莫林低头道:“哼,那刘震宇有他爹爹撑腰,自然更为上头看重。据说万寿节那一天辅政王便要安排他入宫负责守备,随时在御花园里伺候,这可是在太后面前露脸的好机会,可惜我们大人遇不上。”
            裴千鸿闻言笑了起来,道:“岂不知福兮祸之所倚?若是人算不如天算,那姓刘负责的时候犯了干系,非但不讨好,反而办砸了差使,他岂不是……”
            莫林也笑了,道:“这只当是笑话,根本不可能。别说万寿节,寻常日子宫中就飞鸟难度,什么闲杂人等能进得去?万寿节上太后要看的那可是戏子,旁人进去得一个一个验腰牌的。”
            裴千鸿顿时很感兴趣,道:“哦,国难当头,竟还要看戏?却不知今年升平署传的是哪家班子?”莫林摇头,道:“宫里的意思我哪儿知道?无非是谢老板的‘春胜德’,要么就是曲老板的‘祥三和’,两家都在争抢吧。哎,如今世道不太平,戏子们也打打杀杀的。”
            裴千鸿沉沉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回去告诉你们大人,说我不会有事,让他宽心好了。”说罢提着包袱,施然沿街行去。
            莫林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目光闪烁,许久才呼出一口白气。
            隆福寺侧,短巷子里。
            “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祥三和班主曲不疑口中哼着,他在庭院里踱来踱去,眉头皱得颇似《失空斩》里的诸葛孔明,那张春胜德的帖子使他烦恼不堪。他将衣袖一摔,愤愤地转过身来。这时,他看见了前来拜会的谢采菊,在小厮引领下,穿门而入。
            虽然过去多年,谢采菊至今仍是身段风流,仪容俊秀。他终年迎来送往,都拄着一支竹制手杖,细心的人可看出他右腿不如左边那么得力。他一贯笑脸迎人,这时几步上前向曲不疑拱手道:“师兄。”
            曲不疑顿时铁青了脸,半晌,拉长了声音道:“哎哟,我哪儿当得起谢老板这两个字呢!”虽然语气讥讽,可面对他这“谢师弟”的时候,心底最深藏的竟是恐惧。
            谢采菊就像没听见他的话,又拱了拱手,感叹道:“师兄啊,你我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没见识过啊。你怎么还是看不透呢?”
            曲不疑落寞的神情一闪而过,转眼换了满面怒容,厉声道:“少来我这里花言巧语!现如今我看透个什么?从前你抢我看客夺我场子,背后落井下石给我使绊子,瞧在同门的份儿上,我也都忍了!你还想要怎么样?”
            他声色俱厉,谢采菊便也冷了颜色,缓缓吐出两个字:“斗戏。”
            一瞬间,曲不疑以为自己耳朵听差了,惊道:“什么?”
            谢采菊冷笑,道:“现在咱们行当情形很明白,兵荒马乱的时节,朝廷禁令一下,京城里多少班子停了。师弟我那儿也不景气,指望着万寿节上讨点子赏,升平署却说只打算请一家进宫。如今情形,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劝师兄你就此歇手,回家养老,你不肯听,那我们就到祖师爷那儿,刀剑上头说个明白去!反正,师兄你从前也不是没同人斗过,贺兰春的爹爹何等名气,还不是被你一剑杀了?”
            曲不疑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最后,热泪上涌,道:“你疯了!经过那件事之后,**夜不安,至今懊悔无极,常年供着菩萨。你如今……要和我……斗戏?”他顿脚大哭,道,“冤孽啊!报应!你和我不共戴天,就在这里一刀杀了我好了!”
          


          6楼2011-10-29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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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震宇得意地笑了,道:“人要是自己做下找死的事,那就怨不得旁人了。辅政王要查的东西,你敢不交,可以。先杀你满门,再搜过好了。”
              贺兰春吓呆了,刘震宇走上前,用剑顶着她的脖子,鲜血潸潸沿襟而下,他问道:“你说吧,到底是在哪里?”
              贺兰春目光惊异而哀切,看见这些人翻箱倒柜,吼叫怒骂,越是慌乱,越是说不出话。她哆哆嗦嗦地道:“我……没有藏过王爷的东西。”刘震宇嘿嘿笑了,道:“还真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人!”他挥剑便削下去。
              那样锋利的剑和那样柔弱的喉,原本不会有任何别的结果,但是裴千鸿“刷”的一剑刺向刘震宇,而对方一声狞笑,闪避过去,再反手一剑插下去。
              尖叫同时从贺兰春和裴千鸿两个人嘴里发出来,卢氏慢慢地倒在贺兰春身旁,胸口着剑,从背心透出血淋淋的剑尖,在火光照射下,闪着金亮的光。这妇人的眼睛仍然睁着,仿佛无知无觉,浑浊地朝天望着。
              裴千鸿两手发抖,红了眼睛,却仿佛被一种最深沉的无力击倒了,难以动弹。刘震宇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把拔出剑,又向他砍过来。裴千鸿略做闪身,房间狭小,那剑一掠而前,竟砍在另一个人身上,这人立时惨声呼痛。
              刘震宇恶狠狠道:“不许叫!上来给我杀了这两人,再四下里搜!”他持着鲜血淋漓的剑,带头出去了。裴千鸿靠在桌子边上,好像有一道狂暴的冰冷巨浪奔涌过来,将他彻底淹没。
              将军府里其实金银甚多,众人以搜查为名,抢得兴起,欢呼大叫,一时竟没有上来杀人。
              事情一旦开始,便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下去,局面就再不受控制。他没有指责贺兰春,因为最终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自己做下。贺兰春也没有抬头再看他一眼,只是低沉、深重地哭泣起来。等她终于止了哭声,无力地道:“你不趁此时杀出去,更待何时?”
              裴千鸿满手都是血,俯身将卢氏双眼合上,那张平静的脸便染了血。他回头问道:“你呢?”贺兰春道:“我不走,让我一个人死在京城。”
              裴千鸿静静地望着她,脸上带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那是一种深沉的忧郁和绝望。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太深的屏障,再想伸出手去,也是枉然。
              月色是血红的,裴千鸿手中的剑也像红了眼睛一样,抛却了招式,抛却了气度,一味横披竖砍,唯一还在的是冰冷杀气,狠辣张狂,倒像煞神了。几个人持兵器来拦,却都被这漫天旋转的北斗卷了进去,伤了几个,于是纷纷后退。他们挂心的是别的,对人死人活倒不十分在乎。
              清冷的雨飘到脸上,裴千鸿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宅子大门,里面的人一时没有追出来。他的袖子忽然被拽住了,正要一剑挥过去,发现原来是堂兄。裴成器原来一直守在门口,没有离开。
              裴千鸿与他相距不过一尺,迟钝的心狠命地挫了一下,堂兄脸上竟然满布了热泪。“你这是要走?”看见他点头,裴成器忽然发怒了,道:“你什么也没有,走到哪里去?你从小长在这里,离了京城还能做什么?”他手颤抖着不忍放开。裴千鸿摇头道:“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我此去九死一生,此生再不能回京城。成器哥,你……自己保重!”裴成器哽咽着喊道:“你好糊涂!”
              风起了,夜黑得像最浓的墨。沦落天涯的人,多少一夜白头。
              等到一张契书写满,往事也燃尽了。
              裴千鸿抬头向曲不疑道:“老板,你认得贺兰春么?”曲老板一诧,讪笑道:“这个女人,如今帝京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裴千鸿道:“不知……她如今在京里过得怎么样?”曲不疑冷笑道:“落到谢老四手里,还能怎么样?说来这个女人本是有些才的,小时候也是挺单纯挺干净一个孩子,她就老老实实唱戏也照样能成名,偏偏要去闹那些噱头!如今据说那些着力捧她的多是入幕之宾,可有劲头。”
              裴千鸿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吧。”曲不疑道:“哼,你知道她得了多少好处?谢老四拉着她到处巴结大佬,什么曹大人、辅政王三公子的,有这些人撑腰,可了不得呢!你瞧着吧,这次咱们若是斗戏斗不过谢老四,那一定上不了万寿节,即使是赢了,说不定也会有变数……”
            


            14楼2011-10-29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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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千鸿默默听着,他这一问,原就是指望断了一切奢想,从此只以仇人的鲜血慰藉自己,本以为不会那么在意她现在是怎样,可瞬间仍如万箭穿心。听着曲不疑滔滔不绝的话,他捏着手心,对自己道:死心吧,什么都完了。——即便他能忽略掉过往的一切,她也永远再不可能属于他了。
                过了很久很久,裴千鸿轻声笑了,道:“斗戏就斗戏吧,只要能上万寿节,咱们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谢采菊赶到曹侍郎府邸的时候,堂会已唱到了尾声。
                台上,贺兰春正持着红色拂尘,彩袖一高一低飞扬着,裙裾原地转成一片水波花海,数尺圆心之内春光四射。她唱道:“撩人春色是今年,随风弱柳垂金线,灵和殿里学三眠,红襟紫颔衔泥燕,纷飞满地杨花雪,蝴蝶一双舞阶前——”她将拂尘一招,台上扮杨素的生角顿时捋须大笑。
                曹大人看得手都发颤了。谢采菊十分得意,道:“如何?”曹大人直着眼,强笑道:“绝代风华,不减当初!”谢采菊笑道:“承大人看得起,升平署那里,还望大人多多美言哪。”曹侍郎摇头道:“这个只怕我爱莫能助了。放着一个真神仙在这里,你不求他倒来求我?”
                辅政王的三公子是京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此刻盯着台上,微微蹙眉,很认真的样子。谢采菊叹了口气,低声道:“都以为这位真神仙和我们有多大交情,其实什么都没有,贺兰春第一次见人家就把人家给打了!”
                曹侍郎大吃一惊,正想打听,却见贺兰春进了后台,不一时换了装出来辞行。她绣衣雪白,人美如画,曹侍郎用手绢抹抹嘴,笑道:“天色已晚,二位何不留下来叙话?”
                贺兰春瞥了他一眼,微微冷笑,道:“行里没有这个规矩,大人、公子恕罪则个。”她根本不睬谢老板,转身出门,钻进车里。
                谢采菊大怒,告辞出来,冲上车便骂道:“你作死么?”贺兰春毫不在乎,看着他冷笑,道:“我不晓得老板在想什么,以老板安排周详,在精忠庙斗死那姓曲的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何苦非要巴结旁人。”
                谢采菊也冷笑,道:“你懂得什么,凡事须未谋成先谋败。困兽犹斗,何况是行里混了几十年的曲不疑。万一咱们马失前蹄,斗戏输给了他,有官儿能替你说几句话总是好的,至于名声,有什么好在乎的?你难道还指望着一个清白名声去嫁人?谁会要你?”
                车轮声阵阵,贺兰春不作声了,车帘外风雪声不绝。很久,车子停在门口,谢采菊道:“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真不知你是怎么红起来的!”
                贺兰春干笑一声,背词儿似的道:“自然是老板的栽培。”谢采菊一面下了车,一面冷笑道:“你还记得这个就好了,只怕是早忘了。”
                车门砰地关上了,贺兰春看着窗外,喃喃道:“忘?我怎么可能忘呢……”有些事是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忘记的,贺兰春尤难忘记的便是自己认识谢采菊的那一日。那是她这一生最抑郁的时候,裴千鸿离开京城一年。如果说一年前她有过太多的幸福,那么现在加倍偿还的只有痛苦。
                从前她从梦里醒来,总会将记忆里凡沾了裴千鸿的地方左思右想,一个神情或一句话也能令她辗转反侧,无法再度入眠。可是现在每每夜半惊醒,想起他立刻便心痛如绞,卧倒在床上不住淌泪到天明。
                那晚之后,本来日日都是等死,可竟没有一个旁人来理睬她,更没有奉辰卫的人来捉她杀她。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抛弃在了光阴之外,摈弃于造化看顾不到的黑暗深渊里,终此一生只是寂静如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不知道裴千鸿现在是在哪里,不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而且,她不能放任自己想他,否则她会万念俱灰。
                而谢采菊其时被人戏称为“霉旦”,因为他正如日中天时,被仇人砸了场子。更要命的却是他不知何以从台子上摔了下来,右腿瘸了,再也无法登台。那段日子也是谢老板此生最低落的时候,他几乎日日颓然烂醉,却偏偏夜夜都坚持要上戏园子。这一天他正醉眼昏花,口中喃喃地嘲骂着台上的角儿,忽然,整个人定住了,一下子从桌上爬起,瞪住前方。三丈开外,一个女子声音正唱着:“……吾生多消沉,令汝久埋没,忧伤以度日,孤独以终老……”
              


              15楼2011-10-29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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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楼2011-10-29 2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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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五万里缘
                    三天之后,飞雪虽然没有像众人期待的那样暂做停歇,可预定的斗戏也并没有更改。
                    这一次,斗戏照例安排在精忠庙里,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请来评判的人里头一个是梨园公会会长庄月斋,此人号称“通鏲天教鏲主”,是早一辈红伶里最鼎鼎有名的一个,贺兰春也跟他学过几个戏。
                    此刻,这庄月斋首先拈过香,然后同其他几个评判说笑起来,道:“现如今孩儿们都没有血性了,哪里像我们那个时候,一言不和,就真刀真枪斗起来。你瞧瞧这谢老四,哪里真是斗戏,分明就是仗鏲势鏲欺鏲人……”
                    庄月斋回身而望,连他也不由感叹,谢采菊的春胜德确实阵容齐整得很,而曲不疑的班子就逊色得多了。不用掐指去算,也知道今天胜败各归于谁。众人在楼阁三层上坐定。这时,刚拈过香的一个女子飘然走来,步态轻鏲盈,桃红暖帽遮头,玉白狐裘蔽体,却不正是帝京第一坤的贺兰春。看她今日神态从容,装扮娴雅,想来是只做看客的。庄月斋一笑,特地招呼了一声,道:“贺兰坐我身边来。”
                    于是贺兰春上前见礼,叉手福了福,待要斜坐一旁,忽地眼角余光瞄见对面一排椅子里穿齐了行头的黑衣男子,整个人顿时呆住了。庄月斋咳了一声,她才跌进座位,寒暄道:“老夫子……安好。”
                    庄月斋模样平平,只有眼角神光夺魄,风鏲流过人,令人隐约想见当年绝代风采。他昂昂然地一笑,道:“拿生死薄来,要勾名字的,都上来吧!”


                  18楼2011-10-29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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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千鸿第一个站起身,也不看他,拿起朱笔便要勾。谢采菊忽然立起来,喝道:“慢着!”他上前向庄月斋道,“夫子,这人眼生得很,断不是祥三和的。让他上台,有这道理么?”
                      曲不疑见众人望向自己,顿时跳起来,横了谢采菊一眼,道:“呵!我还没问候过谢老板,你昨天刚栽培出的角儿哪里来的?你凭什么问我班子里的人什么来处,说得忒差了!”
                      庄月斋仿佛成竹在胸,合起折扇,道:“不疑说的在理,勾吧。”他抬起两手,又声音冷肃地道,“各位都是戏界有头脸的人物,原是没有什么不明白的道理,可咱们还是得先说说规矩。咱们斗戏虽说拼的是性命,可并非是斗殴!不管斗的是拳是剑,都得有做戏的里子。哪个人敢不依板眼出手,或者坏了戏份去砍人,照规矩便是斩手赔手,刺窟窿照赔窟窿,胜的便是对方。”
                      谢、曲两位老板都站起来称是。接着,春胜德那边站起几个人来,一个个提笔勾名,最后杜瞻云也捉笔画了。众人发现祥三和一边再无人走过来,不由都迷惑地看着曲不疑,却发现他神色怡然,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
                      根据两家协商,定的是《万里缘》中《遇旧》这一折,词牌曲调不改,锣鼓可以敲长。跟着布了场,于是两边登台。
                    


                    19楼2011-10-29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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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杜瞻云四面行礼之后,却皱起眉看定裴千鸿,大有“宝刀不斩鼠辈”之意。裴千鸿只是视如不见,他头上披着两条胡貂,身上是一抹黑,脚踏方口靴,颇淡静地按剑候场。
                        两大面白底蓝边的蛟旗向外挥舞开去,示意启帘。此时杜瞻云已披蓝裘抱节杖,立于台后。但听鼓点敲响,两声琵琶,杜瞻云一横杖,唱道:“想当年在朝中官居数载,朝朝待漏五更来。到如今被困在沙漠苦海,眼睁睁君与臣要两下分开,腹中无食饥饿难挨。苏子卿持节旄把忠心不改,望苍天保佑我逃回汉家来——”
                      


                      20楼2011-10-29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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