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暮色四合时分，我下了马车，踏过王府正门门槛，慢慢朝正苑走，忽然背后袭来一双咸猪手，将我两眼一捂，耳畔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咯咯笑声：“小王爷我劫财还是劫色好？！”
“逸儿！”我心中欢喜异常，握着他手臂将他捂着我眼的手拿下来，继而转过头去看他。逸儿长大了，长得比我还高，眉宇间稚气尽脱，衍成男子刚毅棱角，满满的温暖，和煦，宽厚气质，而再一开口说话，一笑，仿佛又是当年那个贪吃好动又爱逃课的小屁孩，他将我抱进怀里，温柔道，“姐姐，逸儿回来了。”
我也回抱着他，将头埋在他胸前，哽咽半晌，再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呐呐呐，姐姐我现在可是王妃，男女授受不亲的嘛！被殿下看到，当心他打你屁股！好了，吃过没？我去给你做好吃的！”说完一扭一扭地奔进厨房里。身后传来逸儿不满的声音，“喂喂喂，我都这么大了，叔叔怎么可能再打屁股……”

我随着鱼贯而入的侍女将一碟一碟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摆在桌上，继而满脸堆笑，一会儿看看我家帅气的殿下，一会儿看看帅气比我家殿下稍微逊一筹的逸儿。
“昔日不解何谓笑靥如花，今日得见王妃如此，本王便深有体会。”殿下颇感好笑地望着我道，嘿嘿，殿下在夸我诶~~我面上笑意更甚，对着他一脸花痴相，他又道，“亦解何谓，合不拢嘴。”
我察觉到他是先扬后抑地损我，笑意立刻收了，腮帮子都鼓了起来，鼓了一会，又觉得不雅观，瘪了，嘴却还撅着。逸儿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捂着肚子道，“不，不好意思……实在没忍住……”
我平日被殿下取笑惯了倒没觉得怎么，偏生忘记今天逸儿在场，羞得满脸通红无处藏，叉腰一跺脚哼道，“你们还吃不吃饭了！”
殿下起身揽过我，含笑拍肩安抚我道，“王妃息怒，本王自罚酒一杯，先干为敬。”
难得殿下对我这么柔情似水，我这么没自制力，当然气全都笑了啦，窝在殿下怀里笑吟吟看他喝完杯中清酒。透过殿下臂弯，正好对上逸儿双目，不知是错觉抑或是什么，那双眼睛有一闪而过的纵横戾气，我眨了眨眼想瞧仔细，那道冷冽光芒却又转瞬即逝，仿佛刚才所见，是我眼花而已。

晚膳过后，逸儿拉着我，说是出去散步，我笑嗔一句他急性子，殿下温和笑着摆手允下，我方随他出门。
两人信步走在王府后院树林里，华灯下一高一低两个影子交错，握着逸儿消了赘肉，添了厚重感的大手，心中蔓延着无比温馨安详的感觉，恍然仿佛时光倒流，我牵着他去司空府读书，去河边拾鹅卵石，在草地上放风筝，看他将我给他做的点心吃得一点都不剩，为他做完殿下罚抄的功课研一砚台的墨……
“姐姐，你看那边的小木屋。”逸儿出声，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我偏首顺着他指的木屋看去，点了点头。河对岸的那间小木屋，常年锁着门，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以前有想过去瞧瞧，后来事儿多，就给忘了。
逸儿的音色低沉了许多，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尖脆了，听起来有些不习惯，“姐，我背你过河，咱们去看看。”
我欣然颔首，让他背起我，他一脚一脚跋涉过那条清澈河流，我则趴在他背上笑吟吟说着话，“哈，你这坏小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奇贪玩的性子一点儿都没变~”
他闷声一笑，并不开口，大概是……我太重了，压得他说话不便吧，嘿嘿。

待我们二人走到那小木屋门口，我试了试锁，打不开，愁眉冲逸儿摇了摇头。他倒干脆，当即拔出腰间佩剑咣当一声将锁劈成两半，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他一扬眉得意朝我笑笑，继而拽着我一块进去。
里头光线很暗，他似乎熟稔得很，阔步走去烛台旁燃了灯，温暖明亮顷刻充斥一室，我借着光仔细打量起屋中摆设。似乎是一间画室，里头摆着各种绘画用具，逸儿捧起一叠画稿，惊叹道，“姐姐，快来看，画的都是你哎！”
我抬手接过那画稿，视线定在画稿上熟悉容颜时候，一颗心都揉尽了欢喜，画上的我一身骑装，英姿飒爽，却是一脸的花痴笑容，不用猜，肯定是见到殿下啦。两抹绯色不经意攀上脸颊，化成浓烈红云，缠绵徜徉。
逸儿的指尖点过来，停在落款处，疑惑道，“哎？元景四年七月绘于洛阳……元景四年？那时候姐姐你才几岁啊……”
我心中咯噔一下，持着画稿的手抖了抖，又翻开一页看去，画上的我面带微笑，在锅灶间忙碌着，面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心中柔婉情思寸寸由惊到喜蔓延开来沁了心脾的甜，再在窥见一行小字时，裂帛一声，时间崩塌，天旋地转，万象无声。
“此云适意，见者心悦。元景五年七月于江南。”
我揪着画稿的手一颤再颤，骤然两行清冷滚落在画稿上，我慌忙去拂，却污了画上人面目，糊了画上人笑意。忍了忍，又再抬手往下看。第三幅，画上人一身碧色春衫，眼神迷茫，端坐小轩窗边，托腮凝望远处，面容神态皆与我一模一样，落款，元景六年十二月于漠北。第四幅，元景七年于长安齐鹜轩，第五……待看到元景十八年那幅时，我胸中忽然一腔滚烫涌上，身子也站不稳当，重重跌落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来，手仍死死揪着那画稿不放，倏尔揪着画稿的手又似被烈火焚了一般，骤然缩回，连带着身子蜷缩起来，以最佝偻的姿态匍匐在冰冷的地上，瑟瑟发抖。
逸儿好像在问我怎么了，好像要来扶我起来，可我怎么听，都听不清楚，怎么握，都抓不住他的手。我知道，我已经跌入深渊里，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原来他爱的，自始至终，都不是我。
可又为什么，那么像我。
凭什么，那么像我。
他爱的是谁，我，又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我支离破碎的意识才终于从铺天盖地混沌中回缓过来，拂开逸儿搀扶，颤着双手撑着身体，摇摇欲坠站立起来。空气里皆是我惊慌不安的喘息，绵延在缄默里，腐蚀着最后的坚强，额角汗水湿糯了鬓发，我才察觉，单单一个站稳，便要耗尽我多少力气。
提脚朝前重重迈了一步，险些跌倒，逸儿来扶我，我将他手推开。空洞视线落在他无措脸上，终如尘埃散尽，渺渺无痕。
“逸儿，我要离开。不要问为什么，我说不尽原因。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姐姐，”开口的时候，生涩喑哑声音，教我自己心中都是一惊，却也罔顾其他，续道，“就不要拦我。”
我再踉跄朝前几步，双手握在门上，回眸深深望一眼逸儿，望一眼散落在地上的凌乱画稿，“最后替我做一件事吧，把这里收拾干净，不要……让殿下知道。”
心中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一年一张卷轴，来年他来作画时候，如何又会不知？只盼，来年泼墨留香时节，他已忘了我。又或许，我多虑了，他记住的，从来不曾是我。
“逸儿，珍重。”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已自那木屋中全身而退，转头往府外跑去。何其讽刺，昔年嬉笑玩闹时候于王府后院凿下的隐蔽出口，竟成为我最后的退路。

我不知道我在恒王府外的荒芜世界里跑了多久，又迷路了多久，我想回家，可我没有家了。
电光火石一瞬，那些我引以为上天最丰厚恩赐的过往，骤然幻化成心中不能触碰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仿佛一条湍急而致命的河流日夜冲撞，甚至不给我自欺欺人一番继而缓慢结痂的机会。
上天真的好不公平呢。
我和她，那么像，那么像。一颦一笑，一低头一抬首，做饭，骑马，唱歌，凝神，她具备我所有细微的动作和静默的神态，凭什么呢，为什么呢。我原以为，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再用心一点，殿下对我的笑容就会多一点，关心会多一点，爱……也会多一点。可造化竟如此安排，我才明了，无论我怎样，我得到的，都不是我的。我只是，一张傀儡皮囊下，卑微匍匐的小丑灵魂，待到如今云开月明时候，所有梦境，皆如海底泡沫，灰飞烟灭。我，真的很不甘心啊。
也不知跑了多久，彻彻底底脱了力，全身瘫软倒在河边，挣扎几下，起不来，只仰头望烟柳横斜，才知是灞桥西岸。彼时天已全黑，人迹极少，我垂眸去看自己水中倒影，鬓发散乱，神情呆滞，如披霜雪。而那一对眸子中流露出的黯淡光彩，又那么熟悉，屏了意识去想，在哪见过呢，那一卷卷画倏尔在脑畔再过一遍，才颤颤想起，那是她的眼光，那是她的眼光……
我忽然，想杀了自己。
我慢慢将整个身子浸泡入水里，膝盖被河岸细小颗粒的鹅卵石磕得有些痛，可我深陷在这近乎窒息的感觉里沉迷不能自拔，濒死的感觉真好，至少一颗心所想是呼吸，而非那些疼痛。
灞桥的水，好凉，好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