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说什么？！”童虎一声厉喝，拍案而起。
那通报的亲信侍卫吃一大骇，两腿一抖，差点跌坐在地。
艾俄洛斯正从外面进来，闻言也是一怔，站住在书房门口，不知该不该进。
圣朝相国童虎，向来睿智温和，处事从容镇定，从未如此疾言厉色，今日何事，竟令他一反常态？
童虎紧皱眉头，前后左右紧走，数个来回，忽抬头看见了艾俄洛斯，眼睛一亮，道：“你来得正好！快跟我走！”袍袖一甩，率先出门。
艾俄洛斯道声：“是！”疾步跟上。
一行十五人，片刻即到圣城东门珍珠阁。
珍珠阁是一个小小的酒楼，位置偏仄，并不好找，装饰干净简朴，却亦精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里的招牌美酒“珍珠泪”依然名闻遐迩。老板娘只二十多岁，名字就叫珍珠，人亦长得跟一颗珍珠似的，珠圆玉润。常来珍珠阁的人，有些自然是因为美酒，更多的，却是为珍珠的人。据说此女的媚功，可销魂蚀骨。不过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者，少之又少。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出得起那么昂贵的价格。
然而此刻的美人珍珠，却是面无人色，哪还剩得半分媚态？缩在房间角落里只是筛糠般抖个不停。
十数名便装的太监守住了珍珠阁各紧要处，神情间一个个也俱是惊骇惶然，看到童虎进来，为首太监脱口叫道：“相爷！”
“混帐！”童虎劈头骂道，“胆敢引圣王来这种地方寻欢！如今你们百死莫赎！”
一群太监吓得扑通扑通跪了一地。为首的颤声道：“圣王执意要来，奴才们拦阻不住……！”
童虎不理他，径自进房来问珍珠。艾俄洛斯紧随其后。
“圣王究竟是如何失踪的？”
珍珠牙关相击，话已说不成句。
“有……有有有人从……窗边进来……来来……绑走走……走……！”
童虎抬眼望向正站在窗口的艾俄洛斯，后者抚摸着窗栏上崭新的钩痕，点了点头。
童虎默然片刻，冷冷问道：“究竟是谁有意向圣王透露此处的？”
为首的太监头也不敢抬，道：“是……是史昂大人……！”
艾俄洛斯走近童虎身边，低声道：“相爷，史昂是大王子手下的人，他们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点，竟然动手劫持圣王！”
童虎道：“你认为，史昂向圣王推荐‘千金姬’珍珠，诱使圣王前来，并将之劫走，逼迫圣王将王位传于大王子？”
艾俄洛斯诧异地道：“相爷的意思是？”
童虎反问道：“如果这样，他又怎么会留下珍珠的活口？”
艾俄洛斯怔住，“难道……？”
童虎道：“不错！劫持圣王的，必然是二王子的人！”
艾俄洛斯只觉难以置信，“二王子忠孝仁义，刚烈正直，怎么可能这么做？”
童虎叹了口气，“你不是朝中之人，不理解其中关窍，实属正常，呆会我再给你解释，但辰巳这蠢材，却简直愚不可及！这明明是史昂的圈套，他竟然一脚便踩了进去！”一挥手，“快走！去二王子府！幸亏老夫使人暗中监视，早来禀报，不然，恐怕一切都来不及了！”

第三章
此时更多的王府侍卫已被警讯唤来，却被杀手们截住，还未站稳阵脚便遭到毫不留情的袭击，竟是无法接近花园中那个楼阁。
白衣人提着剑，一步步向楼阁走去。园中另一名幸存的侍卫奋不顾身，连人带刀向白衣人后心扑去。白衣人脑后如长眼睛，疾退一步，长剑反手上拂，冷虹一闪，只闻“嚓”一声轻响，那侍卫踉跄前冲，一个脑袋却忽然被血柱冲起，直滚到草丛之中，无头的尸身直冲出数尺外才仆地倒了。
白衣人冷笑，举步，直走入楼阁来。
楼阁内一个人也没有，白衣人一步跨入，脚下忽然一软！
一片地面毫无征兆地向下陷落！
这个机关显然不在白衣人计算之中，变出仓促，来不及倒纵开去，右臂一展长剑挥出，嗤地一声剑已插入了墙壁！
而一条人影也就在此时突然出现在他上方，一剑挟雷霆万钧之势向他当头壁下！
是修罗，这一剑，他已忍了太久！
花园中倒下的一个个年轻的生命，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好部下，好兄弟，每一声惨叫，都如一枝枝利箭般射在他心上！
此仇必报！
剑落！剑断！
白衣人的命却未断！借一刺之力身形箭一般向上拔起，一手已勾住了一条横梁。修罗藉绳钩之力如影随形，一击不中，又出三剑，剑剑夺命，不将对方斩于剑下誓不罢休！
白衣人急偏躲闪，闪过两剑，第三剑料想闪避不过，忽然一个大仰身脱手放开了横梁！
修罗的剑堪堪自他胸前掠过，而他整个身子也立时往下落，向地下的陷阱飞堕！
修罗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陷阱。这是他亲手布置的，陷阱中不但满布锋利刀剑，更架有天蚕丝制的绳网，还伏有六名技艺出众的连弩手！任何人，不管你武功多么高强，落入此陷阱中，也只有变成刺猬的命！
然而他显然高兴得太早了。白衣人的手一放开横梁，便自腰间抽出一物，抖手挥出，咝地一声，毒蛇般缠住了修罗的左臂！
那是一柄软剑！
修罗的心立时冰凉！
白衣人借力倒翻，重又勾住横梁，动作快得匪夷所思，右手用力一抽，顿时将修罗的左臂硬生生绞落了下来！
门口人影闪动，三名杀手跃了进来，抬头望向梁上。白衣人冷然道：“去密室，一个不留！”
由于内应的泄秘，密室早已不密，是以三名杀手立即便朝书架扑去。密室正在书架之后！
修罗虽断一臂，见状忍痛拉动绳钩欲扑去拦阻，然而白衣人软剑已破空划至，长绳被割断，修罗只得跃落地面，左臂的重创令他眼前发黑，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白衣人冷笑一声，如一头大白鸟般飞扑下来，软剑迎风发出咝咝轻响，嗖地卷向修罗的脖子！
便在此时门口一暗，一人来如疾风，手中剑冷气森森，眨眼已至，刺的正是白衣人胁下要害！
白衣人识得厉害，迅速收剑后跃，来人剑势吞吐，丝毫不让，连环快剑一轮猛攻，白衣人被迫连退七八步。来人并不一味抢进，撤步后退，一手扶住了摇摇欲倒的修罗。
来者高大魁梧，英伟照人，正是童虎身边的艾俄洛斯。
白衣人侧耳听着花园里渐近的拼杀声，突然目光一寒，内力催动将软剑抖得笔直，身形忽地向前疾闪，呼地一剑猛划而出！
艾俄洛斯反应自然不会慢，放开修罗横剑相档，“铮”一声双剑交击，火星迸溅！剑上所附内力非同小可，震得艾俄洛斯连退两步，白衣人闪电般又是一剑刺出，更急更劲，艾俄洛斯不便硬接，向侧急闪，白衣人一剑紧一剑，连连追斩，艾俄洛斯一闪再闪绕至屏风边，忽伸左手一搭，整个人突然间倒翻而起，白衣人的剑就在这刹那斩至，“嚓嚓嚓嚓”一阵急响，将八面屏风齐齐斩断！而艾俄洛斯抓住机会，趁他无法及时回剑，身形一旋往下急落，左掌立掌如刀，一刀劈在了白衣人肩头！
白衣人奋力向前飞冲，藉此来消弥那一掌的雄浑掌劲，手中软剑却已把握不住，脱手坠地，哗啦啦一片窗棂碎裂声中，他整个人已飞射而出！
“我们走！”

第四章
恶斗开始快，结束得更快，转眼间那群白衣杀手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花园里一片血腥飘荡。侍卫们看着周遭横七竖八的尸体，恍如一场噩梦。
此时解决掉三名直奔密室的杀手后的修罗已终于忍不住昏倒。手下立即送往急救。
童虎走进楼阁，问：“来的是谁？”
艾俄洛斯道：“撒加。”
童虎叹道：“这人是个狠辣的劲敌。”
艾俄洛斯无言颔首。
童虎朝辰巳冷斥道：“这都是你干的好事！若非老夫等来得及时，王爷已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一切都完了！”
辰巳遍体冷汗，硬着头皮道：“下官也是迫不得已！宫中盛传圣王有意传位于长子之说，已非一日。如若再拖下去，恐怕大势尽去回天乏术！为了王爷着想，为了圣朝天下苍生着想，下官唯有铤而走险奋力一搏了！”
童虎冷笑，“可惜大王子府的人没你想象中那么蠢！手段也比你想象中更狠！依老夫看，那内应必然也是抓不到的。”
果不其然，侍卫急急奔来禀告：“全王府到处找不到总管大人！”
辰巳的脸色又苍白了数分。
童虎道：“王爷在哪里？”
辰巳道：“下官特地安排了普济寺高僧为王爷讲经，算算时间，也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果听外面脚步声急，二王子已在侍卫们的卫护下奔了进来。
二王子三十多岁，正当壮年，眉目英武，一脸正气，想必进府后已由侍卫长告知事情大概，一进来便扬声道：“辰巳！父王在哪里？”
辰巳急急上前，道：“圣王在密室之内，一切安好，王爷放心！”
二王子怒道：“你作出此等以下犯上、罪该万死的事，本王如何放心得下！”忽然看见一旁的童虎，讶然道：“童相国？”
童虎长揖施礼。辰巳已道：“此番若非相爷慧眼识破毒计，下官纵然万死，也是难抵罪孽！”将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
二王子听得又是惊又是怒，听得楼阁内的恶斗时截道：“本王不曾看见修罗！修罗怎么了？”
辰巳道：“断了一臂，幸好性命无碍……！”
“什么？断臂？”二王子脱口叫道，“快！快引本王前去！”他神情激动，焦虑痛心形诸颜色。艾俄洛斯冷眼旁观，确定他的行为出自真心，绝非作伪，暗中也不禁为之动容。
忙乱了一番之后二王子才渐渐平静下来，转向童虎道：“实话说，本王真没想到，童相国此番会在紧要关头相助本王。”童虎微笑道：“下官虽年老，是非黑白好坏优劣还是懂得的，王朝国运更是时时放在心中，其实下官在很早以前便已经作出了今天的决定，只是为免造成形势混乱，才一直未表现出来。”
二王子由衷地道：“相国高瞻远瞩，果非常人所及！本王感激不尽！请教相国，目下我们该怎么办？”
童虎抚须道：“以下官之见，事已至此，也只有将错就错，按辰巳的初衷行事了！”
二王子长叹道：“为了社稷，本王这不忠不孝之名，也只得背了！”
众人下了密室，穿过层层铁栅，终于来到了圣王所处的静室。
圣王坐在床栏上，看着众人进来，既未平静开口，也未大怒训斥，竟忽然对着众人笑了起来。
那笑痴痴呆呆，神神怪怪，一看便知不是正常人的笑！
二王子呆在当地，嘴唇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府医官趴地磕头如捣蒜。
“圣王初至此地时只是……只是受了一点惊吓，精神尚可……在刚才上面的打斗之后才……才忽然变成了这样！……”
辰巳道：“许是惊吓过度，有无恢复的希望？”
医官道：“有！有！……只是……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
二王子忽然泣下道：“都是孩儿不孝，害了父王！罪该万死啊！”
童虎叹道：“王爷休要悲伤。圣王这等病症，以前也曾发作过，并非全是此次之过。似这般也好，待圣王恢复过来，便全然不记得今次之事。”
二王子饮泣道：“本王如今五内如焚，心思烦乱，一切全凭相国作主了！”
童虎冷静地道：“大王子一方实力雄厚，史昂老谋深算，此番偷袭不成，必然会倾力卷土再来，我们首先得死守王府保住圣王与王爷的安全，如圣王能尽快清醒，我们便设法劝说他写下传位诏书；如短期无法恢复，便只能将圣王护送回京城，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另做打算！”转头对艾俄洛斯道：“艾俄，还要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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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初上，春寒逼人，平常挺热闹的小酒店里，只有一个酒客。
蓝发白衣，靠窗而坐，神情清冷，仰首望天。
艾俄洛斯走进去，径直走到那人桌边坐下。
“你来得早了。”
“你也不晚。”
看月的人回过头来，向他淡淡一笑。

第五章
艾俄洛斯看着满桌的空酒瓶，叹息道：“看来你喝得还真不少。”
撒加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笑道：“这酒店今天只招呼我一个客人。”
鼻青脸肿的老板缩在柜台后面，见艾俄洛斯望过来，努力挤出个僵硬的笑容。
一个酒瓶递到他面前。“要不要尝尝？绝不掺水。”
艾俄洛斯想了想，接过仰脖灌了一大口。
“你什么时候也对官场感兴趣了？”
“童相国对家父有恩。作为人子，替父报恩理所当然。”
“你已经开始敬佩他了？”
“你岂非同样也敬佩史昂？”
“不，你猜错了。”撒加笑起来，“我并不敬佩他，我只是感谢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京城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人们鄙弃我，厌恶我，恨不得我早点死掉。即使是你敬佩的童虎，也连见我一面都不屑。因为我是个禽兽，杀死自己父亲的禽兽。”
“我却不想死。我有一身本领，有一腔抱负，想凭自己的能力得到我所想得到的东西。”
“只有史昂接纳了我，给我机会去实现我的梦想。士为知己者死。我没有怨言。”
顿了顿，又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做错了一件事，就注定一世不能被原谅？当年的一时错手，最痛苦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他虽然在笑，可那笑容却说不出的讥诮和悲凉。
艾俄洛斯凝视着他，低声道：“我明白。”
撒加笑道：“我知道你明白。世上真正明白我的，也就只剩了你一个。史昂不明白我，正如童虎不明白你。偏偏世上的人都很自以为是，总以为他们什么都懂。”
艾俄洛斯叹道：“不错。他们如果明白我们，就不会让我们在这里见面。或许在当年，我还会劝上一两句，但现在，我半个字都不会再说。”
撒加道：“因为我们都很清楚彼此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好可惜，我要的，你偏偏不能给我。”他忽然拈起根筷子来，敲着酒杯唱起歌。
“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长铗归来乎？出无车！”
“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歌毕，问：“我唱得好不好听？”
艾俄洛斯道：“不好听。”
撒加大笑：“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诚实呢？你的诚实有时候真令人讨厌！”
艾俄洛斯笑道：“在你面前，我向来是没有什么需要掩饰的。”
撒加哼了一声，忽然又开始喝酒，不停地喝。
夜静得出奇，月光很淡，洒进房间，如在地上铺了一层浅霜。
艾俄洛斯坐在床栏上，静静望着床上酣睡的撒加，良久，忽然叹了口气。
撒加的眼睛就在此时睁开来。
“你没有醉？”
撒加狠狠伸了个懒腰，“我想醉的时候就会醉，我不想醉的时候自然就醒了。”
艾俄洛斯笑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能说会道。”
撒加直起半身刚想探手，一杯水已递到他面前。他一笑，接过一饮而尽。
“你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善解人意。”
几绺水珠沿着嘴角滴下来，在莹白的皮肤上划出一道晶晶的痕迹，艾俄洛斯的视线也顺着水痕往下移，颈下的扣子解开着，半掩的衣影中，依稀看得见坚实的胸，玲珑的锁骨，热血便窜上头来，喉咙发干，呼吸发紧。撒加看在眼里，低低笑道：“看来我们都还跟当年一样呢！”艾俄洛斯也低笑道：“那不如便来做点当年常做的事吧！”一低头，猛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撒加紧紧地抱住了他，用力回应那个霸道，热烈，情浓意浓，跟当年一模一样的吻。
“啪！”那个可怜的茶杯掉在了地上，跌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