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枯荣
雍正元年,正月
再有两日便是元宵,家家户户都陆陆续续挂起了花灯,街道上的行人也比往常更多了些,欢声笑语中夹杂着数不清的叫卖声、吆喝声,一派欢欣娱悦的喜庆。
然而这样的热闹,却是一点也透不进廉亲王府里去,数日来,它仿佛被隔离在周遭的喧扰之外,独自凝滞出一股压抑的气氛,并且随着时光流逝变得加倍沉重,牢不可破。
我与十哥一前一后踏入八哥的书房,只见桌上搁置着半盏早已凉透的冷茶,单薄瘦削的身影立于窗前,默默不语。
“八哥……”十哥迟疑的声音响打破这一室近乎死寂的沉默。
似是回过神来,八哥有些僵硬的转头,哑然道“十弟,十四弟。”
瞧见他的那一刻,我心中升起巨大的震惊及不祥感,平日一贯的儒雅从容此时全然消失殆尽,只剩下惨白的脸色和紧锁的眉头,黯淡无光的眸子里尽是掩不住的慌乱,哀痛。
若兰嫂子的病,竟已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么?
猛地念起心中的一个人来,我暗自感叹,生死无常果真是人世间最不能直面之大恸,即便是八哥,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之人将舍己而去,终究也如常人一般,五内俱焚,方寸大失,八哥尚且如此煎熬,她又怎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噩耗?我不由得替她担起心来。
“瞎想什么!八哥在和我们说话呢!”惊觉到十哥一掌拍在我肩上,我连忙抛开那些凌乱的思绪,望向八哥。
他面上闪过一丝挣扎,像是做了某种决断 “劳烦十弟和十四弟替我照看府上,我进宫一趟,马上回来。”说完便步履匆匆地去了。
“八哥放心。”我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
“八哥!嫂子病情可是挺严重,你......”十哥瞪着眼在八哥身后嚷道。
我抢先几步拉住他,叹气道 “八哥进宫是去接若曦的,你拦着做什么?”
十哥脸色霎时讪讪,伸手挠了挠头,嗫嚅着道“ 知道了…”
我当下又是好气又好笑,十哥这胡里胡涂的炮仗脾气,虽说这几年平和了许多,可一旦发作起来,又似乎仍像年少时那般,一点就着。
今夜本是难得的月明如水,晚风徐徐,可我却无心理会,只因胸中思潮起伏,往事前尘恍若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将人毫不留情的卷入,无处挣脱。
彼时鲜衣怒马正年少,世间的万千纷扰好似皆与我们无关,无论是十哥,自己,或者若曦,俱都不识真正的愁滋味……
那个藏于心底深处的少女,似乎也随着那些汹涌而至的旧日时光,越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初见时,她在八哥府上的亭子里,神色凄楚地念着“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脸上带着几分令我讶异的成熟。
十哥生辰,她真心实意的只为十哥一人唱了曲子。
草原上,为了救我而拼命去跟敏敏赛马的她,那般倔强勇敢的样子,早已深深的刻在了我心底,此生不忘。
滂沱大雨中,她为了替十三哥求情, 不顾一切执拗的跪了三天三夜。
浣衣局里,她的逃避与拒绝,则给我一个等了三年多的答案。
一桩桩一件件,所有和她有关的记忆依然鲜明似昨日,不曾淡去分毫。
只是不知,若曦,你……是否也如我一般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