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父亲带我去小学注册,那时候父亲有一辆自行车,他将我放在后座上,再自己坐上去,叫我搂住他的腰,于是便启程了。父亲的车穿过一个个街道,他的后背鼓满了风,涨起的衣服抚摸得我的鼻子痒痒。但父亲还是骑得不紧不慢,穿行在城市的血脉里,遇到红灯了,就停下。遇到上坡路,就用力地踩。
而在现在,父亲顺着他手指指着的方向,渐渐的停下了摩托车。“你看,防疫站就在这里了。”父亲熟练的上着锁,打开后备箱拿防疫单。偌大的大厅里,就只有我和父亲走路时的声音。在交完费之后,一枚针剂将要打进我的右臂里,我以为我已经不怕打针,我壮着胆子,看着注射全过程。父亲却站在我身后,用他粗糙老茧的手遮住我的眼。我显得有点措手不及和尴尬。我说,这么大的人我才不怕打针。父亲看穿我是逞强,说:“这未必,你会越看越害怕的。”
此时时光再回到十年前,回到我和父亲已赶往小学。我和父亲站在学校的楼顶上,父亲将我抱了起来,置身于这个学校的最高点,我望了望下面,又猛地闭上眼睛。父亲说,别害怕,我就在后面。看前方。我强忍着不安,慢慢的抬起头,放眼望去。我看到那边天空的云朵,像一双手掌,安详的叠在一起。地平线的建筑工地,那些被推倒的断壁残垣,就像一群蚂蚁在聚会,起吊机是被俘虏的猎物。天空尽头的太阳,炙热得眼睛里装不下他。
“小寒,以后要善待露露,别和它过于亲密,这次当做是教训。”父亲的话打乱了我的思考,父亲戴上安全帽,示意我坐上去,之后父亲也坐了上去,打算开始回家的路途,但是他顿了顿,感觉忘记了什么,或者说应该做些什么。于是父亲终于转过头来,轻轻的说,想吃些什么。我摇了摇头,把所有念头埋在嘴巴里。我知道我这么做,是对父亲最大的理解。
从我小学起,父亲就失去了他长久以来的一份工作,厂长也好几次来过家中,语气十分委婉,说是经济不景气,需要裁减人员,父亲只是不停的点头,却没有作为一个失业者的怨言。厂长走时还送了两瓶酒,说是意思意思。父亲深深的叹了口气,然后点了一支烟,保持缄默。那时候我不懂,只是怀着一颗毫无城府的心。我说:“学费还没交。”
“把烟灭了。”母亲刻意转移话题,但却是毫无生气,无用的提醒。父亲还是听到了,伸手去摸口袋。同时一支烟就此捻灭,也许父亲以为,好歹会吸完这支烟,可以一直到最后,可是它就是提前灭掉了。
当晚停电,全家人都在烛光中度过。母亲在洗碗,父亲早早地回到房间里,我扯开嗓子喊道:“妈妈。”母亲就赶了过来。“天凉了,要多盖被子。”母亲关上了蚊帐,与我互道晚安,于是便吹灭了蜡烛。在顷刻间,我只感觉眼前一阵泛白,在阖上眼睛,再度睁开时,才消失。我如今才知道那是眼睛的幻象,子虚乌有。但在那时候,我却执拗地以为,父亲的失业和停电,有某种密不可分的关联。那吹灭蜡烛时的白光,也成了我长久的信念。我相信那是确实存在的。家就像那烛光,只是在那之后,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了。
“小寒。”父亲的声音在我耳畔荡漾,我醒了过来。原来遇上大塞车,我竟然倚着父亲睡着了。“快到家了吗?”我打了个哈欠,“快到了。”父亲的话语如此简洁,却不知前方有一排排汽车在等候。
快到家了吗?
快到了。
我在姗姗而行的车流里按捺不住,片刻便问父亲。父亲也总是那个回答。于是还是继续睡吧,我阖上眼睛,靠在父亲肩膀上,沉默在喧嚣中。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看见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要给父亲一笔钱,代价是父亲要向那人下跪。而我竟然只能远远的观望着,检阅着这笔交易。我看见那黑衣人正要给父亲那笔钱,无论我怎么咆哮,怎么跺脚,都阻止不了。于是梦醒时分,我的泪水竟然像坏掉的水管溺出,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只有任其放纵,呜呜的哭了起来。像小时候被父亲训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