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关心灵魂是否自由
最后谈谈村上春树。想必大家知道,村上春树在中国出版的作品主要是我翻译的。
村上春树文学中到底是什么东西打动了那么多中国读者?或者说村上春树文学中的核心魅力是什么?按照村上春树本人的说法,它的小说之所以到处受欢迎,一个是因为故事有趣,一个是因为文体别致。但不仅仅如此,那么打动我们的到底是什么?
村上春树的小说,无论是《挪威的森林》,还是《奇鸟行状录》抑或《海边的卡夫卡》,读罢掩卷,都能让你“三天五天缓不过劲来”。就好像整个人一下子掉进夜幕下无边无际的大海,又好像感受着大醉初醒后的虚脱,整个人被彻底掏空。对了,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是的,灵魂!
村上春树的小说之所以看完后能让人久久缓不过劲来,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他触动了、摇撼了,甚至劫掠了我们的灵魂,让我们的灵魂瞬间出窍,让我们的灵魂破壳逃生,而更多的时候是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同宇宙某个神秘信息发生倏然沟通的快慰。换句话说,村上春树笔下的故事和文体中潜伏着、喘息着、时而腾跳着一颗追求自由和尊严的灵魂。一句话,村上春树的文学作品是关于自由魂的故事。
关乎灵魂是村上春树文学的灵魂,那么对于灵魂,什么是最重要的呢?是自由。关心灵魂就意味着首先关心和审视灵魂是不是自由的。2003年初,我在东京和村上第一次见面时他曾明确表示:“我已经写了20多年了。写的时候我始终有一个想使自己变得自由的念头。在社会上我们都是不自由的,背负种种的责任和义务,受到各种限制。但同时又想方设法争取自由。即使身体自由不了,也想使灵魂获得自由———这是贯穿我整个写作过程的念头,我想读的人大概也会怀有同样的心情。”
事实也是这样,他的小说很少以现实主义笔法对主人公及其置身的环境予以大面积精确描述,而总是注意寻找关乎灵魂的元素,提取关乎灵魂的信息,总是追索和逼视现代都市夜空中往来彷徨孤独的灵魂的可能性,力图以别开生面的文体和“物语”给孤独寂寞的灵魂以深度抚慰。主要办法就是让每个人确认自身灵魂的尊贵和无可替代性。说白了,就是让我们把自己当个正经玩意儿。
我想正是这点使得他的作品在日本和中国等国等地一纸风行。在日本称之为“疗愈”,在中国不妨称之为救赎,都是对灵魂的体认和安顿。都提供了一个灵魂安全岛或者精神避难所。至少它使读的人获得了一种自信,我至少精神上比你强,我至少占领了精神制高点。
就他的表达方面而言,如果把村上春树的作品分为前后两个15年(今年是他出道第32年,姑且把他30年的创作一分为二),前15年主要是通过个体的诗意操作获取灵魂的滋润。以《奇鸟行状录》为界,后15年主要是在个体和体制或者制度之间的关联和冲撞中争取灵魂的自由。
显而易见,在前15年的作品中,村上总是让他笔下那些有游离于社会之外的主人公们处于不断失落、不断寻找的循环过程中,通过这一过程传达的高度物质化、程序化、信息化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以及后现代社会的现代都市人的虚无性、疏离性,以及命运的不确定性,传达他们心里的孤独、寂寞、无奈和感伤。但村上春树从来不让主人公们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更不让他们怨天尤人、气急败坏,而大多让他们在黄昏时分坐在公寓套间和酒吧里,看着窗外的霏霏细雨,半喝不喝地斜举着威士忌酒杯———诗意地、审美地、优雅地把握现代人种种负面感受并使之诗意地、审美地、优雅地栖居其中。同时不动声色地提醒每一个人:你有没有为了某种功利性目的或主动或被动地抵押甚至出卖自己的灵魂,你的灵魂是自由的吗?从而促使每一个人坚守灵魂的制高点,寻找灵魂的自由和出口。
问题是,仅靠个体心灵本身的诗意操作来获取灵魂的自由有其局限性,有时候很难找到灵魂的自由和出口。这是因为,人们要面对体制,而体制未必总是那么健全、温柔和美好,有时甚至扼杀灵魂的自由。这样,势必同体制发生冲突。于是村上春树的创作进入后期,进入下一阶段的15年。其标志性作品是《奇鸟行状录》,这是一部真正的鸿篇巨制,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认为这“很明显是村上创作的转折点,也许是他创作生涯中最伟大的作品”。在作品里,村上站在一个高度,一个多数日本作家不曾站过,甚至不敢站的高度,那就是他把强行剥夺个体自由的原因归于日本战前的天皇制和军国主义。2002年的《海边的卡夫卡》大体延续了这一主题。经过2004年的《天黑以后》这部实验型作品之后,今年2月15日村上获得了耶路撒冷文学奖,他在耶路撒冷授奖仪式上作了一个题为《高墙与鸡蛋》的讲演。讲演中,村上态度鲜明地表明了自己作为作家的政治立场:“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这其实也是广义上的爱,一种悲悯心和同情心。当时以色列正在进攻加沙,不用说,他在以色列讲演,当然是指以巴之争的隐喻,高墙指以色列的军事力量。“但不仅仅是这个”,村上春树说,“还有更深的含义。请这样设想好了:每一个人是一个鸡蛋,是具有无可替代的灵魂和包拢它的脆弱外壳的鸡蛋。假如我们或多或少面对坚硬的高墙———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