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本田菊从来不知道自己这麼容易走神。这其中很大一部份原因可能要归咎给他跪坐的位置——倘若他与对坐的北条时宗[注1]调换一下,或许他就能专下心来——本田菊确实这麼想过,虽然他无法确定这个方法是否管用,但最起码他不会再看见木格窗子。
那个窗子并没有碍到本田菊的眼,恰好相反,无论是紫阳花的雕栏纹路亦或是古棕色的梨花木质,全部顺应了本田菊的喜好,因此他还在刚入春的时候吩咐仆侍糊了新的窗纸。然而正是极为喜爱的缘故,反倒让他越发移不开目光。这倒不是说本田菊对那扇窗户的喜爱程度已经到了会一直盯著看的地步,只是如果那扇窗户极其难看,他绝对不会忍受自己的目光停留太久,更别说还要通过雕花窗棱制造的缝隙去窥看窗外——这会儿他不免有些后悔之前坚持让北条时宗将窗户打开通风的建议,即便当下他感到一阵比坐立不安还要歉疚的失礼,他也仍然没有勇气向北条时宗说出这个想法。
毕竟他正在与北条时宗进行一场颇有分歧的争论,实际上本田菊没有说太多话——在谈话进行到中部以后——他是从那时起开始不断走神的。
和普通的走神不同,本田菊清楚知道自己的不专心,或者说他下意识的并不想听取自北条时宗嘴里冒出来的那些话语——已经听腻了,争论虽然持续到了中半部份,但实质上双方都没有丝毫进展,论点仍旧在最开始的地方徘徊打转。遗憾的是本田菊没有办法终止争论,除非能够得出一个结果,但依照北条时宗的坚持来看,只有本田菊这边做出妥协来结束争论的唯一途径。
不得不说这让本田菊感到烦躁,所以他有点放任自己的注意力,但他的内心又习惯性地认为这举动对北条时宗非常失礼,毕竟在别人说话时理应注视著对方,於是本田菊非常努力地遵从了——在意识到自己的走神之后,他会立即将注意力重新锁回北条时宗的脸上。当然导致的后果是,本田菊的眼睛直勾勾黏著北条时宗的。对方有著和本田菊一样的深黑眼珠,虽然还很年轻,但由於略通禅道,眼底透露一股不符年龄的儒祥,这使得原本就看不出年龄的本田菊竟显得比他还要小上许多。
说不上到底盯著看了有多久,但终於连对方的眼睫都已数得清清楚楚,本田菊不由得猜想北条时宗有没有被他盯得发怵并且在心里暗自腹诽,但他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这是基於他对於面前这位第八代幕府执权的认知——纵然只是个年轻人,却不是个涉世未深的懵懂青年。然而即便如此,本田菊依然没能坚持太久,甚至就在当下的这一次走神里,他的注意力游移到窗户外面不能自觉收回来。
事实上窗外什麽也没有,至少从北条时宗所在的角度转头往外看去,视线里什麽也看不到。於是在确定窗外确实不存在能够吸引本田菊注意的东西之后,北条时宗转正身体轻轻咳嗽一声。
「虽然打扰到您的兴致十分失礼,但是——这已是您第二十七次走神了,菊大人。」
「抱歉,阁下,」几乎是在北条时宗话语刚落的同时,本田菊脱口而出,仿佛这几个字节已经成为他无法舍弃的严重口癖,而他也马上意识到自己反射性地说了什麽,如同受到惊吓一般地倏地抬高下巴,他怔了一会儿,随后迅速偏回头,但显然仍处在不明白状况的半失神中,「啊,抱歉,我是说——」
本田菊皱了皱眉,抿唇看了北条时宗一小会儿,接著才松开眉头挫败地叹了口气,「你方才说到哪里?」
不可置否地,本田菊看到北条时宗挑动眉毛的细微动作,对方搁下手中的茶盏,语气平和却不容反驳,「在继续之前,可否允许在下先去关上窗户?」
本田菊略带尴尬地微微偏移视线,「麻烦你了。」
北条时宗颔了颔首,然后起身向窗边走去。本田菊在北条时宗背后再度叹了口气,似乎也在对自己多次的走神感到不满,他伸手就去拿矮桌上的茶盏,握在手里才发觉已经凉透。这会儿毕竟是早春天气,若说转暖也没露出多少迹象,其实在窗户开著的期间里,本田菊便确切感受到了遍体寒意。本田菊无奈地将冷掉的茶水倒进盛水的小盒里,接著又从茶罐里往杯中舀了两匙茶末[注2],最后添满热水。碾磨得细碎的粉末在热水注入时急速溶解,一瞬间就将透明水色染得浓绿。本田菊些微留恋地将唇贴在杯沿,轻斜杯身,让茶水从唇缝间缓慢滑入口中。他略抬了眼,透过升腾的水雾看到北条时宗正准备拉合纸窗——他的右手已经抓住了窗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