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一连几个晴天,雪化了不少。融汇成溪的雪水从脱了叶的灌木丛下流出,黑褐色的土面上冲出几道闪着碎金的浅沟。
军靴上还粘着已经硬化的泥巴,这一脚不慎,又沾上了新的。
晟敏在土坡上拽我一把,我靠着树干抖了抖泥浆,冲他笑,怪不得总觉得靴子越穿越重呢。
晟敏没搭话,举起手遮阳光,越过我的头顶向上望。
我猜是飞机。
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天空被一条白线的分成两半。
我看不到了,你还能么?晟敏眯缝着眼睛,还不忘这比赛。
当然能啊,那。我看着他专注的表情答应着,阳光透过树影照下来,总是温柔的。
能什么能啊你,睁眼说瞎话。他转过头来搡我一把,一个不稳,我又从土坡上跌回了泥洼洼的湿地。
晟敏急着一边道歉一边又朝我伸出手,不小心啊不好意思呀。
他那些赔礼的话只是在我耳边吵着,我仰头瞧上去,很受用他这副紧张慌乱的样子。
有一瞬居然不想起来了。
最后这一餐慰劳饭吃得极丰盛,上面来的长官先干为敬,拍着胸脯说肉管饱,酒管够,大家辛苦啦。
酒杯举着,烤肉填着,平时没少抱怨的也开始顺势阿谀奉承了,平日没少牢骚的也开始借机歌功颂德了。
被他们按着猛灌了几杯,我捂着肚子借口要吐,才一个人从帐篷里跑了出来。
在树林边上找了块没雪的石头坐了,弯腰脱鞋。
唔,疼了一天的脚踝果然肿了,我咬上牙,想来那一跤跌得不轻。
帐篷的帘子被掀开,投出一个人影。
圭贤,你还好吧。晟敏叫了我的名字,四下找着。
更狠劲地咬上牙,使了大力气才把脚重新塞回靴子里。
他听见了动静走过来,你怎么了?不舒服了?
我一边勒紧鞋带一边笑,我没什么,就是鞋里进了石子。
他拉我回去,走吧,长官他们好像要走了,大家准备敬酒呢。
我坐在石头上没起来,你先回去吧,我再吹会儿风,醒醒酒。
他不怎么放心地瞧瞧我,转身走了几步又调头回来,眼睛盯上我,眨了几下。
他的眼睛很亮,映着点点帐篷外的篝火。我抿嘴一笑,问他,看我干嘛?
他蹭蹭鼻子,你是又想抽烟了对吧?
从土坡上又跌回泥洼洼的湿地,呵,其实抽烟也是个不赖的说法。
我点点头,是啊,抽一根就走,你先回去吧。
酒席散了,满地狼藉。大家几乎都抱着被子歪歪斜斜地睡了,晟敏背对着门口,蹲在炉子前小心地填火。
加紧快走了两步坐下,手腕在靴子外按住脚踝,不由得呲了呲牙。
嘿,首尔来的,你怎么一瘸一拐的?刚方便完的战友从帐篷外钻回来,指着我的脚喊。
哥们儿你喝多了吧。我有意更高声地笑,扯着别的话题匆匆盖过。
呲哩噼啦,呲哩噼啦,呲哩噼啦。
我冲晟敏指了指越烧越弱的火光,说,明天还得早起,你快点去睡吧。
他很坚持地认定我有了伤,倔着不走。
你不走我还要睡呢。我铺开毯子闭眼躺下,蜷起身子,手掌扣着脚腕,一压再压。
毯子被他揭开,我再盖好。
反复几次,不厚实的毯子也被弄得狰狞了。
够了啊晟敏。我装着火大。
他瞪起眼,你靴子里藏了多少钱还是掖了多少烟,就这么见不得人?
李晟敏你。
心里叹了气,我还是不能在他的眼睛里停过两秒的,眼睑垂下来,遮挡住那里面晶亮的光。
喊了他名字之后的话没有讲完,也不打算继续讲。
其实只是不想脚上这破了洞的袜子被你看到罢了。
没伤的话看一看又能怎样?晟敏揪住被头,攥住不放。
喜欢这毯子啊?喜欢你就抱着吧。
我冷了脸把被子统统抛给他,自己转身睡了。
08
灰白的是天,灰蓝的是海,灰黑的是山。
早晨的白雾没还退散,四面茫茫,仿佛东西南北都成了一个样。
坐船回岛的时候没和晟敏一处,于是剩了很多时间可以好好地看看沿途的海。
船底在海面上割出惨白的水浪,带着极不情愿的情绪涌向两边。偶尔有海鸟在视线最左边盘旋,明明是尖利的叫声,怎么也透着黯淡。
嘿,首尔来的。
嘿,圭贤。
直到身后的长官拍拍我的肩才有反应,站直了补一个军礼,到,一等兵曺圭贤。
眼睛朝舱里瞟了瞟,晟敏正倚了管子歪着头,一脸困倦。
长官靠着护栏上,夸耀地把讲过几次的海上经历又数了一遍。
这个密麻麻的岛叫元山,野味特别多。那个光秃秃的岛是丸屋,树都没一棵。那个有幢白楼的岛,就是二三一一海军医院。
哦。
虽然叫医院,其实就是个圈伤员的地方。每次超了伤亡率的伤员,只要还没死,都会送去那。
哦。
记得我那年受了伤,也被送到了那个地方。断胳膊的,瘸了腿的,什么人都有。
哦。
条件不算好,风景还不差,像个养老院哈哈哈哈。
长官大笑着离开,笑声也随着雾气被风吹散。驻守的小岛渐渐显了形,远远的在前面。
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晟敏,拉拉他的帽子。
诶,那个鸡蛋不见了。话说得很轻,不确定他能不能听见。
晟敏绷着嘴角凑过来,眉头蹙不到一下又松开。
当然,天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