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紫英在这五百年中反复做着一个梦。
　　梦中他被大片湿润的银色雾气包裹，湿润氤氲着迷蒙他的双眼，身旁似乎是齐腰深的芦苇，引领他步入深处。他每每迈步，却总在半路被梦境抛弃，留给他梦回时分一屋清浅的月光。
　　梦境如此真实，带点寒霜气息的软雾似乎还潮润润地停留在发迹睫端。
　　强自回忆，也依稀能看到梦中隐匿于雾气的身影，茕茕独立，无声消弭。
那日他御剑经过东海，停在海边一处山崖上。此处虽不及青鸾峰景致钟灵毓秀，却也草木繁盛水秀山青。慕容紫英走向山头，却在风景骤然开阔的地方，发现一处坟冢。虽只是土堆砖块搭建，却也颇有几分庄重。只是敌不过岁月侵蚀，坟冢被野草青苔环绕着。
　　那里并没有立碑，而且就大小来看应该只是衣冠冢。
　　慕容紫英单膝跪下，不知该是怎样的心情。坟冢背对的便是碧波浩瀚的东海，很难不把它和故人联系到一起。
　　可……这又是谁……？
　　“你……可是慕容紫英？”
　　他转身，却看到身后神色略带惊异的女子。虽然一身布衣布裙，终究掩不去她端丽姣好的容颜，眉眼间凛冽肃穆的神色，与五百年前别无二致。
　　“……掌门？”
言谈间女子告诉他五百年刑罚已满，也许是那时身体极度衰弱，喝孟婆汤的时候生生泼洒出一些，于是这一世依旧保留前世的容貌脾性，还有零星的记忆。
　　“不必再叫掌门，这一世我的名字仍旧是夙瑶。”
　　“可……”紫英看着那女子，时光到底把她软化，曾经的恩怨也化作尘烟无处寻觅了。
　　“紫英，”夙瑶终究是露出哀然神色，看着面前青年如雪白发，“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慕容紫英回想从前，也是一阵默然，忽然看见夙瑶在衣冠冢前摆上香炉奠酒，还有一柄玄色配剑。他不禁开口问道：“这……是玄霄师叔的？”
　　开口提到那个名字，他忍不住心间一烫，赶紧清咳一声掩饰住语气的怪异。
　　“是他，”夙瑶拾掇好，静静看着这衣冠冢，“师弟他……一直关在东海最为深幽之地，那之后我也只见了他几面。这墓，却也是他的意思。留个念想罢了。”
　　慕容紫英看向延伸至天尽头的无边汪洋，风中有淡淡的湿润味道，夹杂着奠酒几不可闻的清淡气息。
　　五百年了。
　　原来五百年前睥睨天地的男子，现在唯一留下的也不过是个荒草稀疏的坟冢而已。
　　他一直在想，自己对玄霄，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是悲哀，是叹惋，是恨，是悔，抑或是镜花水月的迷惘，对镜像的追赶？
　　而那埋葬在这些底下的，宛如蒙上一层雾气的模模糊糊的认知，那似乎永远存在于梦中，被他遗漏掉的瞬间……
　　那到底，是什么。
　　“夙瑶师姐——”少女清脆的声音破空而来，打断了青年纷繁的思绪。
　　而冷冽女子的神色也在看到身后翠色衣衫的少女时柔和下来，任由着少女巧笑嫣然地抱住自己臂膀：“我说怎么不见师姐，原来遇到了俊俏的仙人呢～”
　　“再胡说，我可把你藏酒的事告诉师父了。”
　　“师姐我知道你最好了……＞＿＜”
　　夙瑶伸手将少女一绺乱发理顺，“你先回去吧，我随后就来。”
　　“那你可不要跟师父告密哦～”她吐了吐舌头，向紫英眯眼一笑，转身跑开了。
　　“……我在山腰的药师那里修习。前年遇到她时，她被野兽重伤，好不容易才捡条命回来。”女子轻叹一口气，“她本是孤儿，单名一个莘字。师父要她随了我姓，还叫夙莘。”
　　慕容紫英看到她提到夙莘师叔蓦然温柔的眉眼，欣慰之余，也有些堪堪的寂寞。
　　道别的时候，女子再次提起那个名字。
　　“玄霄师弟他，在东海中曾提到过你。虽是略略带过，想是相当记挂。”
　　到底是女子。醉翁之意不言自明。
　　“紫英你若是能等到他脱出东海的那一天，万不要再让他被辜负。我……是等不到那天了罢。”
　　女子看一眼坟冢，终于向青年温和一笑。
　　慕容紫英垂了眼睛，向她端正行了礼，御剑绝尘而去。

慕容紫英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个迷梦。
　　与以往不同的是，梦中雾气淡了些许，他拨开芦苇向前走去，脚步深深浅浅，如同漫步云端。
　　梦中的夜空繁星点点，极之灿烂，铺开一条闪耀着钻石光芒的温柔道路。
　　他听到不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转过身去，却看到一个衣着华服的孩子，跌跌撞撞向自己跑来。粉嫩的脸颊因为跑得急了，氤氲起一片潮红，星子般黑亮的眸子满是喜色和雀跃。
那是……五岁的自己。
　　慕容紫英看着那孩子跑过自己身边，显然是看不到自己。所过之处雾气尽散，他很快看出自己站在河岸，河的两边是大片的雪白芦苇，正随晚风温柔抚摸孩子的脸。孩子跳上河中石块，摇摇晃晃地渡过河去。
　　青年的目光追随那小小的身影看去，随即愣住。
　　那立于雪白芦苇中的白袍身影……
　　——“你是谁？”他听到六岁孩子稚嫩软甜的声音。
　　那个身影转过来，仿佛千百年的延续，在星光下展露出最初美好温柔的模样。白衣宽袍，流水乌发，清俊眉眼，眉心一点暗红朱砂，依稀是五百年前他初次在玄冰中见到的模样。
　　玄霄……师叔……
　　他眼角一阵发烫，竟舍不得移开视线。
　　玄霄冷淡惯了的脸上带出一点温软笑意，俯身为孩子整理因为奔跑而散乱的长发。孩子红了脸，腼腆笑着埋入男子宽大袍袖之中。玄霄却在这时抬起头，目光越过水面，与慕容紫英相接。
　　男子琥珀色的眼睛在星光下更加透明，对上青年乌黑的眸子时怔了怔，慢慢直起身子。
　　他……应该看不到自己才对……
　　而玄霄只是静静凝视着白发青年，眼神如潭水一般宁静深幽，似要把他望进心里。慕容紫英看那潭水忽地起了一丝极细小的波澜，一圈圈漾开。
　　“怎么了？”孩子察觉到他神色异常，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
　　男子直起身，撇开年幼的自己，缓步向他走来。四围的景色重又融入冷雾之中，随即一线红光在他身畔点燃，黑红火焰顷刻间燃遍他的身后，冲天的烈焰将男子白袍身影映得一片残红如血，隔着河也能嗅到离火焚灰的可怖枯败气息。男子在河岸站定，眉间朱砂印记散开，神色冷峻轻蔑，仿佛多年前卷云台上立誓踏平天界的那个玄霄。
　　而慕容紫英站在河的这一畔，胸口似乎也被这羲和之火烧灼一般疼痛。他在这一刻全部想起来了，他五岁的夜晚，梦一样出现在他面前，对他温柔承诺的男子；他跪于禁地玄冰前异乎寻常的悸动，无数次似曾相识的眼波流转；他梦中一直追寻而不得的物事，那个在梦醒时分雾气一样消融在他面前的身影……
　　统统，有了解答。
　　原来这是玄霄的梦境，原来这五百多年，他从未忘记初见时的约定，原来他一直一个人守着一份近乎绝望而又再也无法达成的诺言。
　　只是这诺言，他全然忘记，他却铭刻于心。
　　——这让我，如何承受得起。
　　两人隔河相望，眼前的人薄唇并未动作，耳畔却传来男子冰冷喑哑的声音：
　　——【我此一生，已无回头之日。】
　　卷云台上，他亦这么说过。
　　慕容紫英强自压抑下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向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指尖微颤。
　　【师叔……过来罢。】
　　河川在两人中流过，波浪上泛起火焰的赤色，大片的芦花在紫英身后摇动，纯洁温柔得不似人间的景致。而那一边，是离火焚天劫灰覆地，只一条河，就这样决绝地分开了。
　　玄霄神色微动，锐利目光定在青年面容上，却也抬起手，向他伸去。
　　河的两岸，有两个身影小心翼翼地试图触碰彼此，横隔在现实虚幻之间，亦横隔在三千流年的错失错得之间。
　　玄霄终究在指尖还未触到的时候拂开了手。
　　与此同时，火焰叫嚣着包围了他的身子。明明灭灭的火光之中，男子向紫英温柔一笑，仿佛是心愿达成一般的满足，负手跨入火海。
　　【我曾答应你的，其实并未忘记。】
梦境的最后，雪白衣袍湮灭在血色烈焰中，男子低沉温和的声音，怅然浮出水面。
慕容紫英失了神地立在原地，握紧空虚的掌心，竟连一片飞灰都抓不住。他眼睁睁地看着月色下的火焰逐渐消弭，连同那人的身影一起，再也无处寻觅。
他痛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怎能忘记……他怎能忘记？
那之后慕容紫英曾去东海边的那座山崖上探访过夙瑶二人，去了才发现山腰的小屋已无人居住。桌上给他留了信，说是师父云游远走，姐妹二人收拾了东西下了山，打算在山下落脚。信的末尾夙瑶提到，自己前世的记忆在逐渐消退，也许以后见到他也不能识得，让他不要惊疑云云。
　　他想，那些前世纠缠的记忆，她担负得实在太苦，抛却了也好。
　　后来慕容紫英真的在即墨又见到了她们。两人开了一家小小的药铺，生活平静安逸。再见面时，夙瑶已经是沉静随和的温雅女子，由着夙莘在一旁笑闹，偶尔轻叱两句，眉眼间却无半点怒色。两人宛如亲生姐妹，形影相伴。
　　他有点不习惯这样的掌门。转念一想，也许她本就是温婉的，只是身处云巅的昆仑仙山将她的性子打磨得冷硬凛冽，教人退避三舍。
　　无论如何，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慕容紫英常会回到那处山崖上，在那朴素的衣冠冢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浩瀚无边的东海依旧是如墨的深蓝，潮起潮落拍打礁石仿佛亘古不变的歌谣，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哼吟着。坟冢前开出了一种白色的花，蓬蓬勃勃地环绕着那柄玄色配剑，天真纯洁的样子，像是不识人间疾苦那般的美好。
　　祭酒被紫英撤下。他想那人应是不会饮酒，于是每年换上新的艾草茶，清苦香味整日缭绕。
　　自己许是等不到玄霄脱出东海的那天。在那之前，他只愿能在这尘世守护那份记忆，那个他抛却许久，却终于将它追回的记忆。既然那人把它深埋于心百十春秋，他也愿自己能守护到漫漫长生的尽头。

就像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与玄霄的羁绊一样，慕容紫英亦不知自己看到那个梦境的同时，东海深处的那人也从一个纠缠不休的迷梦中醒来。
　　玄霄的梦中，尽是一些前尘过往。
　　他梦到自己奉命在山下除妖的那个夜晚，无意中邂逅的幼小孩童。纵然是他，也不禁称奇这孩子根骨清奇，是个修仙之才。
　　他梦到自己向云天青说起那孩子，男子笑着说“既然师兄你都这样说了，那一定是好了罢，只是不知道那孩子愿不愿意来这清冷无聊的瑶宫广宇呢”，神色间一片怅然，静静凝望自己腰间的曦和。
　　他梦到冰封十九载的那个夜晚，那白衣蓝衫的俊秀青年跪在自己面前，态度恭敬端正，却冷淡疏离，怕是想不起自己了。
　　他梦到卷云台上那青年怒斥自己心魔深种，他一掌击向青年，却并未伤他半分，只将那段幼年相遇的记忆永远封印。
　　既已决绝至此，何必留下什么念想。
　　而梦境的最后他身处一片彼岸离火的烈焰中，却看到眼前那人的白衣蓝衫。青年向自己伸出手，眼神哀然殷切，就像多年前那个追逐自己身影与剑光的孩童。
　　他说，师叔，过来罢。
　　声音温润如玉，他突然就心静了。那是类似于溺水者放弃了最后一根稻草，沉入深渊的宁静。是你的悔恨抑或是我的痴绝，它们都早已赴水东流，汇入那如海般广博的百年时光中，消失不见。他一直以为是孩子在追赶自己的身影，却不知自己也在追逐着他。追逐着自己都未曾体会到的宁静和温柔，追逐着一片星光下的雪白芦苇，那是他想也不敢想的温暖美好。
　　玄霄睁开眼，眼前依然是东海深处阴冷黑暗的死气沉沉。
　　——穿越黑暗阳光所照之地，那个孩子还在吧。
　　他勾起唇角，重又阖上双眼。
　　——【慕容紫英。】
　　——【玄霄师叔。】
　　他们好像总是隔着什么。隔着三尺寒冰，隔着万丈东海，隔着仙魔之分，隔着千万个昼夜春秋的年华。就像他们试图触碰时横隔的那条河流，他们永远跨不过去，亦是永远地隔岸相望。
　　——【百年不见，心中……很是挂念。】
　　东海之畔，白发青年站在海风中低语轻叹。
　　东海之底，素袍男子锁在冰壁中呢喃梦呓。
　　一点清泪，像是千百不可言说的浮生怅惘，映出寒冷的星光，温柔地照亮了那片新雪色的蒹葭。
　　一片银白之中，有谁伸出手，在一湾浅水两端，遥遥相望。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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