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那是一种惊愕的张皇,还是一种惴惴的忧惧,她已不记得了。
她甚至不记得她是怎样穿过阴森的荆棘丛,不记得她是如何淌过漂着浮冰的冷溪;她更不记得那时的天空是否依旧湛蓝,不记得身后的轻风是否仍在低鸣。
其实这条上山的路她每年都走,那时她是怀着一些希翼,一些怅惘,从容而安静地跋涉于这段路程的。无人的树林如果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那剩下的,就只有她轻微的呼吸和平稳的心跳。被树枝刺破的天空她不知道是不是明澈依旧,可渐渐褪色的回忆中,沉淀下的感觉却让她怀念到现在——
曾经的安静淡然,就仿佛纤尘不染的梦,朦胧而柔和,不留痕迹的幸福。
——直到听到鸣海的那番话。
佐仓蜜柑气喘吁吁地拨开树丛,脚下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奔跑途中发辫早已散开,凌乱的长发伏贴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她却无暇去顾。微微仰首,两人曾呆过的岩洞已在眼前了。
“呐,你已经走了吧?”
趴在地上,她昂着头,目光久久凝视着前方黑魆魆的洞口,小声的,喃喃着。
“呐,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吧?”
因为,因为……你已经去了天堂吧?你才不是回不到天堂的天使……你一定已经等到那个带你去天堂的人了,对吧?一定是这样的吧??
“既然你已经回去了,所以,那个约定,已经无效了吧……”
女孩的眉睫微微颤动,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渐渐盈满了眼眶,前方的岩洞在模糊的视线里渐渐扭曲,终于再也看不清。她记得,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里面曾灼灼闪烁着荧蓝的火焰,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人,手中绽放出柔和而美丽的火焰——那份直抵心间的温暖,是她一生都想铭记的回忆。
一只手就是这时抬起她的颚的。
眼中犹泪水盈盈,所以她根本看不清那人是谁,只是清冷似冰的声音,即便相隔了五年,入耳竟仍似昨日之音。
“你……怎么了?”
身后的黑翼微微收拢,他半跪在地,一只手抬着女孩的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狼狈不堪的脸。从她踏入林中的第一步,他便已察觉到了。他以为她会同过去一样,安静地在林中徘徊一阵后就离去,但今日,她竟那般迅疾和拼命的奔跑在林间,跌倒后也久久不起,他注视了好久,终于忍不住现身了。
蜜柑怔了半天,终于清醒过来,但眼泪竟不受控制地越掉越多了。她忍着抽咽,用手拼命地抹着脸上的泪,结果本就脏兮兮的脸因此成了花脸,他看着看着,突然开口道。
“好丑。”
女孩睁大眼瞪着他,手中的动作微微停顿后又继续起来,只是这次她把脸扭到了一旁,腮帮微微鼓起,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或许也带点赌气的成分,“我、我就是比不上你好看啊!”
他突然想笑,但僵硬了太久的表情已扯不出那抹弧线,所以他只是微微震动了下身后的羽翼,林间的绿叶因风而动,浮动的叶浪,仿佛是泛了涟漪的绿波。
“为什么哭?”他问。他知道人类在伤心难过时是会流泪的,面前人的眼泪,是为何而流?
但他没有听到答案。因为女孩突然安静下来,连细小的啜泣都没有,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最后视线缓缓移向他身后黑色的羽翼。她轻轻的眨眼,眉头微微蹙起,随即又慢慢抑平。他看到她眼中似乎又泛起了晶莹,但最终,泪不再落下。
为什么哭。她说不出。
也许,是因为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了,她伤心。
也许,是因为看到他又重新出现了,她忧心。
“为什么……又会见面呢?”她喃喃着,眼神涣散,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呢?”
为什么,经历了那样漫长等待的你,竟可能是永远回不去天堂的天使呢?你等得那么寂寞,等得那么无望,为什么,还没有等来那个带你重返天堂的人呢??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堂的存在吗?
听着女孩的低语,他垂下眼,半晌,收回了抵着她的颚的手,然后缓缓站起身。
他以为她是想见他的。
他每年都能看到那个橙色的身影出现在林中,虽然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在岩洞口发呆,但他模糊觉得,她应该是在等他。
【我会陪你一起等……因为一个人的话,是会寂寞的吧。】
他并不怕寂寞,而等待的痛苦和绝望,或许曾经有过,却也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所以当一次无意中瞥见她脸上流露出的失望和难过,他怔忡了好久。
——他早已在等待中麻木了感觉,但她不一样。她是人类,因其生命的短暂和脆弱,所以分外经受不起等待的煎熬和时间的折磨。
想到有个人竟在等自己,他的确有些异样的感觉。但是,或许只是他自作多情了。因为五年后,当他们再次相见,她对他说——
【为什么……又会见面呢?】
不是料想的欣慰或惊喜,她看向他的眼神幽深复杂,令他费解。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知天真的孩子,她……已成长为一个令自己陌生的少女了。
“你要去哪里?”看到他转身要走,蜜柑连忙拉住他。他的手,冷得像冰。
转过头,他注视着她拉住自己的手,然后疑惑地望着她,“……你是在挽留我吗?”
蜜柑点点头,尽力掩起心中的不安,轻声却坚定道,“既然出现了,就不要再突然消失了。”她顿了顿,仿佛积聚了所有力气,露出一个纯净明媚的微笑,“你难道忘了那个约定吗?……我们两个,要一起等那个带你回天堂的人啊。”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慢慢从心底破壳而出。漫长的静默,然后,他缓缓回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