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李贺《马》
对于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北方草原的牧人来说,马匹既是最宝贵的财产,也是除去家人之外,他们生命中最亲密、最值得信赖的朋友和兄弟。
从十岁那年开始,男孩小段就接过了外公临终前留下的套马杆,在族中一位远房舅父的家里当上了一名马倌。
和所有打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孩子一样,他深谙与马沟通的各种门道,能以自己独特的语言和它们进行交流。那些年轻的、不服管教的烈马,不管脾气有多暴躁,只要到了他的手里,都能被驯服得温顺而听话,乖乖地任人驱使,供人骑乘。
只是这身相马驯马的好本领,却并未给他带来期待中的美好生活。直到十六岁时,他仍然只是边地草场上一个默默无闻的牧马少年,甚至连大名都不被人知晓。
他姓段,双名景住,但除了他自己和亲族中的极少数人,很少有人知道他真实的姓名。
只知道村中那些顽劣少年给他起的,那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难听外号。
金毛,狗。
每次他赶着马群从那些顽童面前经过,他们都会故意学上几声狗叫气他,而他只是低了头一声不吭,任凭那些孩子在背后肆意笑闹、起哄。
无非是因为自己长着一头焦黄卷曲的长发而已,那独特的遗传来自他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多年前,那位风尘仆仆的刀客从草原路过,在溪边饮马时无意邂逅了他年轻的母亲。
情动时两相欢好的结果,造就了未嫁女子腹中的幼小生命。然而那来自异乡的江湖豪客最终却一去不返,他的母亲在羞愤中十月怀胎期满,产下他之后不久,便在村民的流言和嘲笑中孤独地死去,只留下日渐衰老的外祖父,艰难地将他养大成人。
外公患病身故的那年,他还只有十岁,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吊唁的嘈杂人群中,连如何哭泣都已经忘记。直到那位远亲拉起了自己的手,他才怯生生地抬起头来,木然地望着眼前那身材魁梧的北方汉子,咬紧了自己干裂的嘴唇。
寄人篱下的孤独日子里,身边的马匹是他唯一的朋友。那些高贵而富于灵性的动物,他相信只有它们,能够懂得自己内心深处,那些从来无人触及的寂寞与忧伤,而它们注视自己的眼神,同样是温顺而友善的,从不曾沾染世间惯见的半点讥嘲。
他在北国的草原上度过了平静而贫穷的童年。时光宛如来自漠北的寒风,在吹乱了人的鬓发后,便悄无踪迹地消失在比远山更远的天际,至多只在人心上留下一丝淡薄的感伤。
这样的心绪,却并不需要他人去体谅安慰。在这片严寒与酷暑交替侵袭的土地上,牧人的内心早被周而复始的生活磨砺得粗犷而刚强,除非在烈酒的作用下,否则的话,任谁也无法从那些和他一样的草原汉子棱角冷峻的脸上,读出一丝一毫的柔情和忧郁的思想。
唯一例外的知己,只有他身边的马儿,听惯了年轻的牧马人苍凉的歌声,偶尔低下头打着响鼻,似乎在以自己独特的语言,表示对主人的同情与理解。
天苍苍,野茫茫,就在这苍茫无垠的边地草场上,昔日的少年也如同脚下无人问津的牧草一般,渐渐地成长起来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