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离老人只有十仗,他能清楚的看到老人被风吹的摇摇欲坠,然而少年却是一动不动,仿佛被钉着礁石之上。
雨,落了下来,含着海水的气息,打在了少年身上,也打在了老人身上,老人伸出那枯朽的手,似乎在感觉雨的大小,忽然轻叹了一声,转动着身子,再次往那荒废的村庄而去。
少年终是动了身子,不紧不慢的随在老人身后,跟了一路,直到老人进了一间残破的屋子才停了下来。
他没有跟进去,就那么站在雨中,任由大雨把自己打湿,却不再进一步。
“是阿生么?”那破败的屋内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让雨中的少年不觉一震,他不知老人是如何发现自己的。
密集的雨水突然停了,阿生抬头看了看,一柄三十二骨的油伞赫然在自己头顶,油伞极为精细,米色的布上绘着一串鲜红欲滴的夹竹桃。
“进去吧,不是想见么。”凤儿撑着伞,立在阿生身后,温然清脆的声音极是好听。
“这里……脏。你,不该来。”阿生低着头,似乎在逃避着。
“阿生,是你么?是你回来了?”那沧桑的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伴随着那拐杖驻地声,老人竟要走出来了。
凤儿朝那破败的屋子望了望,把手中的油伞塞在了阿生的手里:“去吧,见一见也是好的,她等你一年了呢,总该了了她心愿。”
“哎……”阿生握着油伞猛地转身去喊,却见凤儿已奔出几仗远,霎时便淹没在磅礴的大雨中。
阿生看了看手上的油伞,又看了看凤儿消失的方向,一阵暖意在心中流过,一年了,从未有人待他这般好。
“阿生是你么?你在哪儿……”那苍老的声音越近,阿生的身体一僵,缓慢的转过身,眼前赫然是那个腐朽的老人,阿生顿了一下,把手上的油伞递了上去,自己站在了雨中。
老人感觉到身上的雨被挡了开去,举起颤巍巍的手胡乱地摸索着,直至碰到阿生执伞的手,一遍一遍的抚摸着,宛若珍宝。
“阿嬷。”阿生低唤了一声,一贯淡漠无情的声音变得温柔。
“是你,阿生,你回来了。”阿嬷那浑浊的双目留下了泪,脸上却是带着笑的,“真好。”
“阿嬷,阿生不能照顾您了。”阿生哭了,低着头,泪水融进了雨水里,混淆不清。
阿嬷的笑容僵了僵,但并未有太大的波动,只道:“你……报仇了?”
阿生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让眼前的老人似远又近:“我……杀错了许多无辜的人。”
“唉……”阿嬷深重地叹了一声,“阿生,是阿嬷的错,当初便不该让你去的。”
“阿嬷……”阿生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奈何早已全身湿透,这般只不过是无用之功。
“怪阿嬷吗?”老人伸出手,想要抚摸阿生的脸,阿生看见了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怎么会,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阿生。”阿生抽泣着,回答。
“阿生,你可要好好的活着,生生不息,记得么?”阿嬷抚着阿生的脸,带着笑的脸,沧桑却又感温暖。
那一年,破了家的少年来到这儿,遇到了阿嬷。
从今天起你叫阿生吧,生生不息的生。
“阿嬷能见到你,便……也安心了……”轻抚着阿生的手颓然滑落,阿生想抓却怎么也抓不住,那具腐朽的身体朝后轰然倒去,溅起了一地的水花,仿佛是那枯木再经受不住雨打,只能选择倒下,埋在土里,腐败溃烂。
“阿嬷……阿嬷……”阿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敬爱的阿嬷倒下,无措地大喊着,然而大雨毫不留情的把那一声声嘶喊倾覆,淹没。
那柄米色油伞被阿生抛了开去,跌落在一片废墟之中,任由雨水冲刷,鲜红刺眼的夹竹桃尤显孤寂。
“阿嬷……”阿生哭着喊着,连滚带爬地来到阿嬷身旁,他低头看着,手却不敢去碰她的身体,生怕一碰,便会随着雨水湮灭。
“别……别丢下阿生……别啊!”阿生仰起头,任由雨水击打他的脸,声音穿透苍穹。
雨,更大了。似乎是被阿生所感染的,狂风肆虐,大雨滂滂,雨水密集的击在那片废墟之中,泛起的水雾,把周围的一切都迷的干净,只偶尔能从风中听到隐隐的抽泣之声,那是阿生的声音,被遗弃的声音,不甘的声音。
他,叫阿生。
不是没有姓,是他从不愿说。
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只知道他出现在王洲村的时候,就是一个乞丐的样子。
她,叫阿嬷。
没有名,从小就被遗弃在这村里。
年过半百了没有嫁过人,一个人生活,种了两牟地,不时的出海打打鱼,日子也就这么过着。
第一次见面,阿生也是那样的倚在礁石上,望着远方的海天一线,眸子里竟是透着漠然一切的样子。
阿嬷对这个乞丐一样的少年有了一丝怜惜,不时的便会给他带点吃的,他开始抗拒,次数多了,对阿嬷竟也有了一种莫名的依赖。
她问他的名字,他却让她给自己取一个。
阿嬷有些失笑,但还是顺了他。
阿生,这便是她给取的名字。
这,本该是平静的生活开始。
那一年,来了一群称是官府的人,高价来请人来帮他们制盐。
既然是官府的人,价钱也是客观,几乎整个村的人都投入到这工作中。
谁曾想,这会是招来灭村的危机。
官商私制食盐败露,除了阿嬷与阿生,没有一人幸免。
阿生永远忘不了,那夜屠村的情形,二百八十户,五百四十七人,一夜之间全都死去。
阿嬷为了救自己,伤了眼睛。
他奔走报官,奈何官官相卫,一切都只是徒劳。
阿生曾说过,自己已看透一切,不会再为任何人事动情,然而是阿嬷温暖了他,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再不信朝廷,不信官府。
走上了复仇的道路,杀了许多的人,罪孽越深,心中越感孤寂,唯有阿嬷能让他心存暖意。
而今,阿嬷死去,再没人叫他阿生了,再没人能暖他心了。
他终是抱起了阿嬷,踉跄着脚步,迷失在那片被大雨侵蚀的废墟之中,身后留下一道鲜艳的血痕,宛如开了一路的曼陀罗。
站在远处的凤儿看着一切,粉稚的脸上划过一行清泪,她怜惜阿生的孤寂,哀伤阿嬷的逝去。
“小姐,这雨大,还是奴才去吧。”凤儿欲去安抚阿生,身旁随行的仆人劝道。
“你随我一起吧,帮阿生把老人家葬了。”凤儿执过一柄油伞,径自走向了雨中。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所谓的看透一切不过是强装的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