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去世三天前,已不能下床,但还是挣扎在床边,一把火烧了自己多年记下的札记与书信,趁阿爹不住意,我让人将火盆拿出房间,暗暗让人将火灭了,吩咐他们将还没有烧毁的通通留下来,连一片纸灰也不许丢掉。
阿爹走的当天,我一直守着他,晌午时他醒了,两边用软枕靠住倚在床头,看起来精神甚好,我坐在床边,阿爹紧紧握着我的手,自母亲去后,阿爹话变得很少,有时一天跟我也说不到半句话,阿爹交待我,他去后,不用费心神去修建墓陵,一把火烧了便罢,找个有风的日子散了去,我心里一怔,脱口道:“阿爹,你这是想挫骨扬灰?”
阿爹摇了摇头,也不多说话,只是吩咐我按他的话去做,他的身子不好,咳半句,说半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阿爹喘了一会子,闭了眼坐着,我打量着他是困了,便扶了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便退出门外,同时思量一番,心里有了主意,万不能照阿爹的吩咐去做。
当日晚上,阿爹便去了,无声无息,当时手里紧握着一只埙,那是他贴身之物。
阿爹的丧事办得十分简单,一点也不符合他驸马的身份,这也是阿爹生前一再嘱咐的。
翻着被我抢救下来的札记,厚厚的札记早已被烧去十之八九,熏黑的纸上只留下不成句的字语,内容不过是一些大辽境内的风土人情,以及一些曾发生过的大事,只是无一例外,那些大事皆与千里之外的大宋有关。
那捆书信,更是无从看起,火龙吞噬掉大部份的字句,大多只剩下一个开首称呼,奇怪的是,那些信大部份都是写给同一个人:『阿罗』
谁是『阿罗』,我只能在那些杂乱无章的纸灰中翻找出一些简单的字句:
『儿不孝,不能护住父亲遗体』
『别等我,我已负你』
『一错再错,不能』
『想你,想家,想』
我带着一连串的疑惑去询问外祖母,我世上唯一仅有的亲人,在我幼时,印象中的外祖母是个坚强且又精明的女人,辅助幼帝、权倾朝野,同时也不过是个可怜人,中年丧夫,老年丧女。
外祖母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从匣中取出一封信递予我,信封上的字迹再熟悉不过,那是阿爹的字,幼时他曾握着我的手,在砚里舔饱了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教我写字,那时的我眼中的阿爹很高大,我就窝在阿爹的怀里,阳光斜斜从窗户透进来,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砖上,阿爹的声音很好听,他总是在我耳边低声说:“手别抖,慢慢来,下笔时先一点,一横…再一捺收笔,那是你的名字,宗源。”
一切仿如昨日。
我止不住双手的颤抖,慢慢从信封里取出早已发黄的信笺,阿爹的颜体跃然于纸上:
母亲
孩儿不孝,身陷敌国,误娶公主,自知犯下弥天大罪,实愧见列祖列宗。终使万死也不能赎孩儿一身罪孽,现以父亲遗体为念,他日孩儿侥幸还宋,自当请罪于母亲跟前。
不孝子杨延辉跪禀
杨延辉,杨延辉,我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他与阿爹究竟是什么关系,杨,木易为杨,难道…..我抬头看着外祖母,她早已猜到我的疑惑,朝我重重点了一下头。
“这是当年你阿爹千方百计送出的一封家书,被我截住了,这是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
三日过后,我遵着阿爹的遗愿,将他的遗体火化。深秋时分,吹起南风的那天,我在阿爹最喜欢驻立远眺的山头上,将他的骨灰随风撒在空中,我想,阿爹是欢喜的,南风定能将他带回他日思夜想的故乡。
那埙,我时常带在身上,在思念的夜晚,向着南方,一遍又一遍吹着阿爹教我的曲子,阿爹,你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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