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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之时,他是自幼长于寺庙单纯善良的佛门俗家弟子石君宝;她是藏身于青楼,以妖法诱人有五百年道行的青蛇妖精。
她见他一派天真纯朴情窦未开,一时兴起有了要让他真心实意爱上自己的念头,怎奈她使尽浑身解数,他却只是一心向佛谨守礼数。她不甘,更不信这世上会有一颗无法打动的心。老天似乎都是在帮她,让他有那样一个杀夫弃子且毫无悔意的母亲。于是在她步步设计层层谋算的局里,他的心里长出了仇恨生出了贪欲;他烧掉了所有佛经背弃了曾经坚守的信念;他毁掉了母亲唯一的活命希望亲手将其送入死牢;他为了她亲手重创了养他教他一心只为护他周全的师父;他终由石君宝变成了苗君宝。
于是在他对她说:“你是我唯一可信任的人”时,在他对她说:“我爱你”时,她得意地笑了。
然而当她被迫在他面前现出真身,当她的所有谎言算计被全部戳穿,当一切的美好在他面前瞬间全部变成了丑陋罪恶时,他刚刚重铸的世界也在眨眼间轰然崩塌。
带着无尽的悔恨回到曾经带给他无限平静快乐的寺庙,等待他的是被他亲手重创的师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衣钵传授,是曾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因对他的不满愤恨而一夕散尽。在空寂的佛堂内,在庄严的佛像前,他为自己落发,剃度,他发誓:从这一刻起,世上只有法海,再无苗君宝。
再遇之时,他是学成下山,除魔灭妖必定赶尽杀绝的法海大师;她是伴着白蛇与许仙一路走来,对做如他们那般平凡夫妻心向往之的青蛇张青。
乍相逢时,她的无限欢喜却碰上了他的无情杀意。
但她坚信他对她有情,因为他于山中修行之时曾遇险,在命悬一线之际心里想到的那个人是她。而当时法力尽失如普通女子的她,切切感应到了这发于生死之际的执念,她说这就是“心有灵犀”。
他却视过去与她的种种为自己毕生之奇耻大辱,更将她对他所说的“甘做俗世平凡女子,只愿嫁于你为妻”的情真意切之言看作是妖言魅惑。于是他弃她一片真情如敝屣,并辱之以恶言恶行,他说这么做是表示“我对你根本不在乎”。
“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 ——李碧华《青蛇》
二十年后,当年含恨离去她又一次站在了他的面前,这一回他与她皆是恨煞了对方直欲除之而后快。她更是以自己的寿命魂灵为代价换取死灵相助,并不惜搭上万千人命。
“作为一个女人,我小气记恨,他可以打我杀我,决不可以如此地鄙视我拒绝我弃我如敝展。我恨他!——我动用了与爱一般等量的气力去憎恨一个叫我无从下手的一筹莫展的男人。” ——李碧华《青蛇》
这场不死不休的缠斗,他与她之间的爱恨纠葛,终因他的顿悟他的慈悲他的粉身碎骨以身渡魔,和她痛彻心肺的一声“苗君宝!”而烟消云散。
“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悲智双运,冤亲平等。因缘成熟,必可摄化”
重新回来的他是抱定普渡众生之念大慈大悲的得道高僧,她也终于心甘情愿尊称他为“大师”。
于是这世间少了个“金刚怒目”的法海大师,多了个“菩萨低眉”的云水和尚;于是这世间再也没有了妖冶无双爱恨决绝的青蛇,唯余云水和尚指掌间流连的那串青色念珠……
原本这仅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悲剧,但不知为何,当我看到那个结于五百年前,为了提点法海修行之术的幻象时,却有一种命定的悲凉于心间再也挥之不去。
如此说来,法海的命运至少早在五百年前就已定下,那个时候的法海也许还在历经轮回转世,而青蛇却已存于这个世上。法海既然天命注定势必要成佛,那么青蛇苦修五百年便只是为了做法海成佛路上必经的那一个劫数。于是青蛇的存在,青蛇与法海的爱恨痴缠,法海的立地成佛,青蛇的舍身化珠,这一切便都是一出早就编好剧本的戏而已。于是演戏之人的全情投入,看戏之人的一嗟三叹,也不过是笑话一场罢了……
“人作为上帝至高无上的杰作有着显而易见的缺憾,他仅仅是一幕滑稽剧中的小丑——他也应该如此。” ——叔本华(十九世纪德国著名的哲学家,唯意志论的创始人。叔本华的哲学是一种悲观主义的唯意志论。宣称“世界是我的意志和表象”,人的意志是什么样的,世界就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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