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了。
我一直把我的王朝我的责任视为枷锁,小邪被害时只恨不得用所有来报复;而现在,我方明白,我真正失去了我曾拥有的一切。就像为了泄愤,你顺手将所有能拿到的东西摔个稀里哗啦,然后才发现你毁去了你最心爱的茶具。不,应该说,是我将最心爱的茶具向墙上砸去,想象它噼里啪啦变成一地碎片痛得畅快淋漓,结果它好好地从墙上反弹回来,砸肿了我的头。
我渴望永眠,却不得不在四百年的漫长时间中保持着清醒,反复审判着自己的灵魂,这是对我的惩罚。
在这期间我很少想起小邪,大概是另一项惩罚吧。
我仍然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杀小邪,天知道有多少人愿意用生命去换取他的幸福!更重要的是,小邪虽然狂放不羁,却决不至于能对先生构成任何威胁。小邪唯一所做的,不仅仅是试图改变我吗?他不过是告诉我,我也只是一个“人”而已,我也可有权去追求我喜欢的生活。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依赖和紧抓住不放的,到底是任小邪这个人,还是他所象征的那种自由快乐无拘无束的生活。他就像是只存在于传奇中的那一点点精魂,而我,则将被悬挂于青史上,被惋惜,亦被唾弃。
“和朱翊钧本人简直一模一样。”那黑衣人——现在我知道他叫任危,任小夏的儿子任小邪的孙子——感叹道:“爷爷,你可满意?”
我目瞪口呆。当初见他因为我对小邪的遗忘而将小邪的躯体熔做蜡像,我以为他疯掉了;现在听他将这蜡人与我的容貌酷似归结为小邪(实际上是我的灵魂恰好被融入其中)的缘故,我倒觉得他只是想象力太过丰富,如果我能讲话,或许会建议他去写小说。
只可惜我动不了——没有什么有能力束缚住一个灵魂,然而小邪对我却有。
**复一日地站在定陵的蜡像馆里。几十年前中国再次以一个独立自主的东方大国的姿态登上国际舞台;还有皇宫也改叫做故宫博物院了,不再住人,毕竟它再大,作为一个人一生的天地还是太小了。两件事我都很高兴的。我忽然发现我可以心平气和地想起许多小邪的事情,也许之前之所以不敢,是因为我对这个国家的歉疚。
我曾经盼望忘记他,我的神经已经承受不了,一个人已经离去,另一个人却不得不长年累月地铭记,这不公平。可生理学和心理学都有这样的规律:你越想忘记,脑中的回路就越被强化,于是你只会记得越清。当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忘记的时候,定陵的那场火焰的祭礼抹去了所有的记忆,在我的尸骨灰飞烟灭的时候。直到轮回转世我重又出现在定陵玄宫,那些失落的从世界彼岸兜了个圈,自己走回我身边来——十八岁的初春,按旧制是皇帝的谒陵礼,这又是一个巧合,而任危称之为命运。
我很想念远方那个一无所知继续着读书升学的轨道的我,而不是被困在这会引发我的噩梦的死气沉沉的殿堂。我不知道任危到底是想为了我留住小邪,还是想为了小邪留住我,总之,我最讨厌别人打着爱我的旗号随便安排我的生活,哪怕他们是真的爱我,我也一点都不会感到高兴的!小邪他才不会喜欢把我摆在这里供人参观,我想,很任性地。
蜡质有一种很古怪的触感,并不冰冷,也不温暖,那种无机质的感觉好像一个骗局。我昏昏欲睡,犹如走在无边的黑沉沉的夜里,没有月光,好像有黑色的影子从我身边跑过,但映在我的眼里的只有黑暗。然后我听到有打斗的声音,空气里有腥腻的味道。
“我还要守护一个人的!”一个声音响起来。
谁?!是小邪么?
“我不能死!不然谁能看见你哭泣?谁替你疗伤?谁带你去体会飞翔的自由?!我绝对不可以死的!”
红口白牙瞎说什么?!
“我……我想等战事平静了,就回去看你的。就算你怎么赶我走,我也决不离开!”
你在哪里啊?我看不见!任小邪!!
“朱翊钧!!!——”
我惊悚颤栗,视力恢复的瞬间所见全是火光,好热,我害怕火……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有人从背后抓起我的手。
小邪?我被热气逼得睁不开眼睛。
“听我说,”他拉着我飞奔,“你的帝国和我都不会再束缚你!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自由地选择,自由地生活!其他的,全忘了,你懂吗?”他大力一推,把我推出了火海,那整个定陵蜡像馆化作的火海。
千里之外,正在街上闲逛的我发现了一串由3枚狼牙形的红色石头串成的项链,记忆的子弹再度由胸口呼啸而过,然而我的心里却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要想起来,我不能忘记!
那个给我看生命的色彩的人!那个曾为我付出生命的人!
蜡烛溶化的时候一定是痛苦的,不然他也不会流泪。
我捧起更漏里落下的砂子,我逆转咬合的齿轮,时空啊,请你回到18岁那年的定陵——
任危站在金井旁边,而我正小心翼翼地走下最后几级台阶。
这次,不会再忘记了。
我伸手把我自己大力推了下去。
我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摔倒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