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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田纲吉坐在病床旁,握着岚守的手,覆在自己面颊上,沉默不语。想起两年前,自己受了伤,岚守亦是这般,握着他的手,焦灼不安,心慌意乱地等待他醒来。岚守的手,有浓密的烟草味道,修长粗糙,指腹上有厚厚老茧,泛出浅淡黄色。面孔苍白,显得憔悴不安。显然是长期压力造成的恶果。意大利式的五官,英俊挺拔。深深眼窝,刀削般凉薄的唇。
他们的少年时代,各种亲昵行为,尚是常态,呼吸般熟稔自然。二人外出旅行,疲惫时,他便枕岚守的肩,沉沉睡去。有心事,烦躁难安,亦会凑过来。靠在岚守身上,一句句絮絮地解释。秋日午后,岚守到他房间,取出书来读。他感兴趣,便枕着岚守的肩,姿态认真,与他一起看。不自觉地呵呵笑起来,笑容花朵般柔软。夜间并肩而睡。他从梦中惊醒,心脏悸动难安,想去碰岚守的手,却担心他突然醒来。害羞不安,不敢前进,又不甘心就此放弃,携隐隐期盼。
这明显属于朋友,逾越首领与下属关系的行为,在他们不复朋友关系,生活被上下级身份填满后,彻底消失。
他不曾主动握过岚守的手。甚至,在成为首领后,不曾细细端详过岚守的面容。岚守的手,熟悉的,宽厚的,粗糙的掌心,仍如以往一般,冰冰凉凉。他觉得冷,俯下身去,将头埋在岚守颈窝内。浓密的烟草味道环绕包裹,气息温热。久违的肢体触感,很快令他重新感到熟悉。熟悉得,几近恍惚。他靠着他,闻着他的烟草香气,感受他的灼灼体温,仿佛能从中,得到生存的力气。仿佛身边沉睡的岚守,与不知所措的自己,仍是多年前,尚不懂人间百态的天真少年。
他为控制自己,而艰辛地训练出的理智,在那一瞬间,分崩离析,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心如刀割,悲伤淋漓尽致,海啸般爆发出来。这世界太残酷,太过残酷。人生苦短。社会化严酷不可逆转。岚守一直都比他,懂得更多,看得更远。他的关心体贴,多年如一日,被时光打磨出镇定谦和的光彩。他的服从理解,决绝得令他心生感激。
他松手,他理解。他转身,他服从。他苦痛,他给予支持。隼人,你要求的太少,而我得到的太多。此刻的我,脆弱的,无力的,苦痛的,悲伤的,除了你无人依靠的我,再说独自完成,再说独自承担,再说独自坚持,无论姿态再决绝再坚定,都是赤裸裸的伪善。无力放弃自己,所以我沉默。所以我们不能交媾,只能深深沉沦于黑暗之中,我们舔舐伤口,我们血肉模糊,我们彼此相爱。我们生活在被背弃的世界之中,失却力气。
隼人,你给予,我得到。人鱼幻化为泡影,夜莺歌唱,十字架上落下的鲜血,染红玫瑰。隼人,那些烟火般绚烂的幸福与欢愉,就如同深不见底的茫茫深海中,转瞬即逝的一线微光,稀少凉薄。如此,这叫人,怎能不患得患失,怎能不惶惑惊恐,怎能不感激涕零,怎能不悲伤着,它的即将失去。
隼人,我怕。我怕自己如那为儿子复仇的老人一般,弃尸荒野。我怕自己葬身浩瀚深海,尸骨无存。我怕自己如那伯爵一般,死前伤势惨重,不被知晓。隼人,如若我死在不被知晓,全无讯息中,我该如何找到你。世界这么大,如若我没有死在你身边,如若那时奄奄一息、惊惶无措的我,触摸不到你的温度,是不是,我们的生命,从此便没有交集,从此便间隔茫茫生死,从此便间隔万水千山,再不得相见?如若终有一天,我的灵魂,能够从尸身上升起,如童话中描述那般融为泡影,幻化成风。那么,那时孤身一人、遍寻不着你的我,该如何惶惑惊恐,悲伤苦痛。
隼人,你要知道,我那样爱你。
狱寺隼人醒来时,朦朦胧胧,思维尚混乱不明。胸腔受伤的部分,火辣辣地痛。他眨了眨眼,感到有人伏在自己颈窝间,又感到炽热温暖的泪水,灼灼地滚烫。沿自己脖颈落下,落进衣内,陷入枕中,湿了一大片。泽田纲吉这副失却理智镇定,狼狈不堪的模样,已多年未出现过了。岚守一怔,顿时清醒过来。手忙脚乱,竟不知如何安慰才算妥当,绞尽脑汁,才挤出几句话,笑道:十代目,我受伤,又不是你的错。怎么这副模样。
泽田纲吉听他说话,知是醒了。又见他不在意伤势,反用平日安抚口气,询问自己状况。口吻中,都是柔和妥帖的温热气息。眼一酸,又要落下泪来。岚守伸出手,准确抚过他的面颊。停在他眼上,轻轻覆着。湿润睫毛在掌心微微跳动,像只蝴蝶。
泽田纲吉的脸部皮肤,触到岚守掌心,竟湿了一片。这才意识到,这副泪眼朦胧的模样,实在狼狈不堪。泽田纲吉顿了顿,知自己的行为,逾越了二人维持已久的平衡。他直起身来,背身擦了泪,冷静下来。尽力稳着声音,口吻仍是颤的,咬牙切齿道:当然是我的错。
岚守笑道:这不是您的责任。
首领一噎,气急败坏:怎么可能不是!
岚守不语,笑了笑。一副不信不碍事的神色。扫视泽田纲吉的脸,见他眼下阴翳愈发浓重,叹息一声:您该休息了。
泽田纲吉又听他在关心自己,一时气不过,径直躺了下去,干脆利落。他柔软的发丝,触着岚守的面颊与颈,微微地酥[阿百]痒。犹带微弱香气。古龙水的清新味道,与病房内的消毒水味,糅在空气中。隔着西装衬衫,岚守感到首领秀巧的肢体骨架。削瘦脖颈,与凛冽肩线。四肢冰凉,轻轻颤抖。他暗暗叹息一声,向床边挪了挪,给首领腾出位置,笑道:要是让里包恩先生知道了……估计我们都活不成。
泽田纲吉一噎。想笑,却被自己呛了一下。岚守侧过身,伸手抱住他,拥进怀中。泽田纲吉在这几年间,还未被人拥抱过,吓了一跳。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反手环住岚守脖颈,埋头进他肩内。
他在岚守怀中,开始笑。笑得像在落泪,浑身颤抖,一塌糊涂。
隼人,如若有一天,我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