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和同一个人见了好几次面。
一般来讲应该是不可能的,毕竟生命十分宝贵,一生就只有一次死亡的机会,他会微笑著将人们送往对岸,於是缘分就此完结。但偶尔,真的非常偶尔,会遇见不该出现在岸边的人。
他还记得那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有著柔软的长直发,身形瘦弱眼神却灿灿放光,名字叫做友惠。
友惠的身体不好,虽有著极为坚强的意志,却依然几次在手术台上徘徊生死边缘。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遇见她。
阳寿未尽所以不可能送她去对岸,时辰未到似乎也没办法把她赶回现世,他们只好就这样站在水边闲聊,聊她的医院生活聊他的工作,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她甚至会预告下次再见面的日子……她下次动手术的日子。
於是漫长而无变化的生活开始变得有所期待。
友惠说最新的治疗法通常有著最强的副作用,久病之后访客会逐渐在病床前绝迹。他没经历过也不晓得该说些什麼安慰,但是友惠也不会因此生气。
他说自己的工作根本是送往迎来,友惠笑著抱怨他乱用成语,语文能力真差;他理所当然的回答这又没关系自己又不用考试,这反而赢来友惠拍打在手臂上的一掌。
软软的没什麼力气,却像打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如此温暖,这样的缘分不会再有了。
然而不管再怎麼珍惜相遇的时光,分别也一定会到来。
友惠笑眯眯的说病痛都消失了,她这一生从没有这麼轻松过。
他牵著她的手上船,然后牵著她的手下船,於是所有故事嘎然而止。
他必须承认,即使是从人类的眼光来看,漫长到过分的自己的时间之中,也不存在「永远」这两个字。
如果真要说的话,那不断朝天际奔流而去的河水,才是真正的永远吧。
也因此他从来没想过,会再有类似的情况出现。
只是因为发现草原中一阵骚动,他担心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东西闯进来,过去查看,却捡回一只小兔子。
夕阳底下几乎要折射出七彩的金发,被泪水洗过而清澈见底的绿色眼睛。扁著嘴用倔强的神情望著他,说自己要找爸爸妈妈。
追著亲人而来到此地,这孩子的性格该有多麼执拗。
掌上的鲜血与伤痕他将其抹去,抱在怀里时有著沉沉的重量与温暖。
彷佛连恒久不变的夕色也因此灿亮了些。
再次见面时小兔子长大了,表情比上一次更为倔强,可能是某种叫做青春期的东西。他看著那张能逐渐读出成熟的秀美面庞,觉得又想哭又想笑。
总不会又来一回吧?友惠那样的故事。
因为曾经拥有,所以孤独会变得难以忍受,分离会变得比什麼都难过。
但他还是忍不住朝那孩子走去,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放他一个人。
那对年轻夫妻坐上自己的船时,心心念念的都是还幼小的独子。温柔的老妇人不太愿意上到对岸,抓著他满脸遗憾地讲著少爷的事。
你们的付出并不是白费,那孩子甚至追著你们来到这里。光为了这份真挚,就该多照顾他一点对吧?
那憋著眼泪的死寂面容,会因为自己的无聊笑话而点燃情感。压在眉心的沉重负担,会因为漫无目的的闲聊而逐渐化解开来。
这样真是太好了,他想。虽然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好。
但是当小兔子转头对著他微笑时,他会把漫长光阴中的孤寂全部忘记。
※
三次见面,两次是至亲的死亡,一次是自己濒死。
他觉得这样很足够了,次数不需要再多。如果每一次的相遇都象徵著那孩子生命中的难关与生离死别,那不如不要见的好。
悠长河水滔滔而过,并不是每次都能照见他想看的景象,但是偶尔,小兔子的模样会在其中一闪而逝。
哭著笑著用力烦恼著,照著他说过的话努力生活,逐渐老去。
然而不管长得多大变得多老,不管岁月在其中刻画多少痕迹,在他眼里灵魂的模样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