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仙的双颊上带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红晕,垂眼走到两人跟前,一改方才自矜傲慢的态度,向两人躬了身圞子道歉:“是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望佛爷和五爷不要见怪。”
张启山勾了勾嘴角,调侃中像是带了些不悦:“原以为菱仙小圞姐拥有一身傲骨,没想到我一表明身份,菱仙小圞姐就朝我道不是了。”
吴老狗用手肘推了推张启山的侧腰,又瞥了他一眼,意思是人家好歹是个女的你就别斤斤计较了。
菱仙倒是反应极快,脸上没有丝毫变色,直起身圞子就端过茶壶给两人的杯中倒茶,她只轻轻笑道:“叫佛爷见笑了。小女子原本一心以为到妓院里来的都是臭男人,没想到现下会来了两位正人君子——佛爷和五爷的为人小女子听过不少呢,真是好生敬佩。”
她这么一说,张启山也就不再没事找事了,只端过茶就喝,不再说话。吴老狗见他闷不吭声的,也不好说什么,而且也没啥话可说,于是也就低头喝圞茶了。菱仙颦眉一下,而后又极快地舒展开来,说话的声音如同夜莺一般动听:“佛爷和五爷坐着闷得慌呢,听小女子唱一段怎么样?”
说罢一清嗓子,唱的是《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菱仙的嗓子好,唱腔极美,一向爱听戏的吴老狗听得一愣一愣的,手里端了杯子都定住不动了。除了二月红之外,这是他听过最好的戏了。
“回魂了。”
这三个字突地钻进自己耳朵里头,把还沉浸在戏词中间的吴老狗吓得浑身一颤,就要跳起来,回过神来一巴掌拍在张启山背上,恼圞羞圞成圞怒道:“你圞爷爷的想死人啊!”
张启山倒也乐得被他打这一掌,只咧嘴笑了两声:“人家这戏都唱完老久了,我看你灵魂出窍了才叫你一下,免得你今圞晚就要睡在菱仙小圞姐的房里。”
这话惹来了吴老狗的怒目一瞪:这家伙出口的永远没有好话!看来是想把人活生生给气死!
连不知何时坐下的菱仙都掩嘴笑了:“就算五爷要睡在这儿小女子都不敢让他睡,谁不知道五爷家里有一位正牌的吴夫人呢。”
说起吴绮兰,吴老狗窒了一下,撇撇嘴小心翼翼问道:“菱仙小圞姐,你知道我家夫人的名字吗?”
菱仙不晓得为何他作此问,只好摇摇头表示不知。
吴老狗掂量着轻重,决定还是以后和吴绮兰一起来的时候再认亲好了。
张启山见吴老狗的眼神忽明忽暗的,一下就知道他在想啥,于是乎拍了拍他的肩膀打着趣儿道:“狗子,看你这模样莫不是喜欢上菱仙小圞姐了想让她当你家夫人?”
去你的狗子!这是我老婆叫的!谁让你这样叫了!
吴老狗啐了一口,在菱仙面前又不好发作,只得拉过张启山的肩膀朝他阴阳怪气地挤眉弄眼道:“你这是要死啊,再敢让小爷我下不了台我回去就剥了你的狗皮……”
也不知是谁剥谁的狗皮呢。
张启山讪笑一声,站起身来彬彬有礼朝菱仙告辞,顺带还在桌上放下一沓银票:“菱仙小圞姐的戏唱得好,可不能白听了,这权当是听戏的钱吧,下次我们再来听,现下就先告辞了。”
菱仙一听这话也是笑意满脸的,下次的意思……那就是张启山以后还会再来吧?于是眉飞色舞地把两人送到了房门外,放柔了语气向他们道了再见。老鸨一路送了张启山和吴老狗步出醉尘馆,才刚回到车上,张启山就眯起眼睛吐出一句:“我看你小圞姨子的性子和你老婆完全是两回事儿。”
吴老狗晓得他的意思,只耸肩道:“毕竟她从小那么多年流落在外头,不比绮兰在家里头做千金小圞姐而是在这世道里头打滚,性子变成这样那也是没法儿的。”
张启山摆摆手让候着的司机开车,回过头来轻道:“我看这女人眼利脸尖的,心眼儿多得很。如果以后你老婆要把她接回家去也得小心着点,她从小不跟吴夫人亲近,没准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吴老狗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你也想太多了,好歹她也还是我小圞姨子,性子这玩意儿从小养成的,也没法去强圞迫她干啥,何况我看她的心地比你好得多了,不会三圞句圞话里头就有两句能气死人的。”
低头一笑,张启山把吴老狗还来的那外套抱在手里打算叠好,却倏地发现衣服上有颗扣子和其他几颗不大一样,样式没变,却缝得歪七扭八的,不禁指着那颗衣扣笑道:“你可别告诉我这扣子是你老婆缝上的,打死我也不信。”
吴老狗脸上一红,抿嘴嘟囔着:“……这个,我出门之前不小心把扣子扯掉了,绮兰又出门去了,又不好拿件难掉的衣服还你……只好自己拿针线给缝上,是……是丑了点儿,哎呀你凑合着穿不就得了?”
张启山越看那扣子就越想笑,比着其他扣子和那个不合群的,“这也差太多了,你重新给我缝。”
“什么?”吴老狗瞪他一眼又开始龇牙咧嘴,“你知道小爷我为了给你缝这颗烂扣子折腾了多久么?还把我自己的手指头都给扎破了!重新缝?休想!”
张启山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你还真行啊,缝个扣子都把手扎破……”
吴老狗脸皮薄,受不住他的挪揄便一壁捶着他的背脊一壁在边上谩骂:“你有完没完!小爷我耐着性子跟个娘儿们似的拿针线给你做刺绣,你不领情就算了还敢笑!”
张启山被他这么一说,一想到他平日里只会拿洛阳铲的两只手居然还会捏起绣花针的那情景就更想笑,只好鼓着腮帮子憋着不笑出声,憋得肚子都痛了。
吴老狗拿他没辙,只能红着一张脸骂骂咧咧地诅咒他祖圞宗十八代,心中的不满溢于言表。
张启山一边憋笑一边拿手去揉一揉吴老狗的发尾,轻着动作把圞玩起来,吴老狗那厮嘴里骂得正兴起,自己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笑意渐渐缓了下来,他后背靠在车后座上,想着,也许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错的,他们不是情人不是亲人,只是朋友只是兄弟,平日里打打骂骂也就过去了。起码他就在自己身边,不在杭州不在北圞京不在其他地方,就在长沙就在这里就在自己身边,那还有什么可求的?到了这份上,也确实没什么好求的了。
可笑的是他堂堂张大佛爷,在长沙城里头可谓万人之上,却触不到一个就在自己身边的人罢了。
他是不能和他在一起的,自从十一年前他结婚的那一日起张启山就已经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