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友》2010.07.下半月
萤火虫之约
文/王君心
七岁以前的夏天，苏苏都是在乡下的奶奶家度过的。
那是一个雨水充沛的南方小镇，素白的墙和黛青的檐，墙角葱绿的草叶细长，老屋子整齐地排在广阔的田野边上，像是沉默少言的守望者。
这儿从不落雪，春天的油菜花不如北方绚烂，秋天也没有好看的枫叶和仿佛挂满灯笼的柿子树。只有到了夏天，饱蘸了雨水的小镇才显露出她独有的特色：宛如浸在水中的一枚新月，逐渐水灵而光鲜起来了。
夏天的夜晚，是萤火虫的盛会。
奶奶搬出青竹做的摇椅，在屋子边上吱呀吱呀地纳凉，苏苏摇着蒲扇，踏着淡蓝色的拖鞋，啪嗒啪嗒，独自跑进田野里撒欢去了。
在南瓜藤里用蒲扇扑流萤，坐在田埂上看星星，像是童话里的夜晚。
拂过田间的凉风是浅浅的蛋清色，泉水似的一小股一小股地冒出来，沁着南瓜花的芬芳，晃着月亮的淡淡影像。
田野深处的草可以淹到苏苏的腰，可她只顾着摇着手里的蒲扇，笨拙地跟在一只又一只萤火虫身后，全然没有发觉脚下的一切。
蒲扇上还透着一星儿绿色，散发着好闻的香气。
这是奶奶亲手做的，用的就是这片田野里的新鲜芦苇叶，已经在苏苏的手里不知晃过了多少个夏夜。
萤火虫从没有扑到过一只。累了，苏苏就坐在田埂上，抬起头数星星。
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并不多，可每次还没有数完，奶奶就会迈着颤悠悠的步子，走到苏苏身边，拉起她的手，和她一起穿过柔和在一片月色中的田野，伴着萤火虫的火光，慢悠悠地回家。
不管苏苏跑得有多远，还是月亮根本不出来的夜晚，奶奶总能在苏苏数完星星之前找到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拉起她的手，带她回到熟悉的老屋子里。
“奶奶总能找到我呢，真是太神奇了。”苏苏在心里嘀咕着，乖乖地跟着奶奶走。
有时候苏苏会撒娇地让奶奶背自己回去，小手勾着奶奶的脖子，俯在奶奶并不坚实的背上安然睡去，仿佛再没有比此时更安心的时刻了。
紧接着就迎来了苏苏六岁那年的夏天。
春意刚刚褪去，小镇上落了一场格外充沛的雨，一连好几天夜里，苏苏都出不了门，她气恼地趴在窗台上，眼巴巴地祈求神灵快让雨停下。
云雾散去的那个黄昏，星星吧嗒吧嗒地吐出黄晕。苏苏迫不及待地冲出门，一头钻进了熟悉的田野里。
她摇着蒲扇，在田野里不紧不慢地走着，雨后的田野仿佛一颗露珠，浸满了清新的草香。可是，就连一只萤火虫也没有。

“今年的萤火虫都到哪儿去了呢？”苏苏一边往原野深处走去，一边沮丧地嘟囔：“是烦透了我每天追着它们跑，都离开了吗？”
苏苏没发现自己就这么说出了声，只是在自己的脚边，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回应。
“你听得见吗？我在这里……”
苏苏惊喜地顿下身去，一眼就看到了脚边一块小石头上的萤火虫，一只暗淡的，没有光彩的萤火虫。
“太好了，你注意到了。”萤火虫又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要躲在这儿，不飞起来吗？”苏苏紧接着问。
“是飞不起来啊……”萤火虫摇了摇头，“今年的雨水太大了，一定是夏天的恶作剧！翅膀被雨水粘住了哟，张不开，就飞不起来了啊……不只是我，大概田野里的整个萤火虫家族，都是这样吧。”
苏苏轻声接过话：“所以今年才一只萤火虫都看不到。”
萤火虫认真地点了点头，提出了要求：“请协助我们，让我们飞起来吧。”
“要怎么做？”苏苏来了兴致。
“你认得灯芯草吗？在这片田野里数也数不完，把灯芯草的嫩叶揪下来，用池塘里的卵石研碎，然后在月光下晾干，直到变成淡黄色的粉末，洒在这片田野里。这些，可以做到吗？”
苏苏点点头：“可以啊。”
“那真是太感谢了。等我们再一次飞起来时，一定要好好地谢谢你。这样吧……”萤火虫凝神说，“你可以许一个愿望，什么样的都可以，由我们用魔法来帮你实现。”
“真的吗？”苏苏瞪大了眼睛。
“绝对没问题。所以，用灯芯草的粉末让我们再一次飞起来吧。”萤火虫诚恳地结束了话题。
这天晚上，没等奶奶到田里来找自己，苏苏就飞快地跑回了家，依依呀呀和奶奶说起了萤火虫的事儿。
“要相信萤火虫的话。”奶奶笑眯眯地说，“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萤火虫就是那个世界的人们的信使。我就在那片田野里再一次遇见了你死去的爷爷啊。”
“真的吗？”苏苏缠着问，“可我每天晚上都在田里，为什么一次都没碰见过爷爷呢？”
“苏苏从小就没见过爷爷吧。”奶奶半眯着眼睛，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眼角的鱼尾纹抿在一起，银白色的头发泛着柔光，“因为并不十分想念啊……”
不等苏苏开口，奶奶又无限慈爱地摸了摸苏苏的头，“所以按照萤火虫说的去做吧。”
第二天，苏苏就找到了需要的灯芯草和池塘里的小卵石，费了不少力气总算把草叶研碎了，其中当然有奶奶的帮助。
月亮升起的时候，把这些草末摊在石板路上，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果然奇迹般地变成了浅浅的黄色粉末，像是南瓜花的花粉，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
奶奶慢悠悠地弯下早已不灵便的腰，帮苏苏用南瓜叶子把灯芯草的粉末包了起来：“这样，今天晚上就可以去帮助那些萤火虫了。”
苏苏认真地点这头。

傍晚的余晖还未散去，田野里摇荡着云霞般的橙色，苏苏紧紧搂着用南瓜叶子包好的草粉，来到了前天和萤火虫相遇的地方。
“我把草粉带来了。”苏苏蹲下身，对卵石上的萤火虫说。
萤火虫高兴地喊了起来：“太好了，现在就把它们洒在田野里吧，尽量洒得均匀，面积大一些，可以吗？”
苏苏扑地直起身，打开南瓜叶包，用手里的蒲扇接下一撮粉末，让晚风将它们带入四周的田野。
苏苏一边跑，一边小心翼翼地洒下灯芯草粉。
随着浅黄色粉末在田野里的散开，原本清澈透明的夜空忽然变得朦朦胧胧起来，当荷叶包里的粉末统统不见了的时候，一朵朵小小的星光又开始在草夜间摇曳闪烁了。
萤火虫陆陆续续地闪耀起来，星星点点的光芒随着风从苏苏的脚边扩散，波纹一样地荡开，一直漫延到整片田野，比星空还要夺目，宛如一首歌响彻整个大地。
“真是太感谢了，大家总算都恢复过来了。”一只萤火虫停在了苏苏的眼前，“说出你的愿望吧，我们马上就帮你实现。”
“愿望？”苏苏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话题。
“是啊，说出你的愿望吧，让我们帮你实现——”
萤火虫们异口同声地说，马上就被打断了，一个声音从不远的地方飘来：“苏苏——”
苏苏先是一愣，萤火虫们忽地散开了，一个女人走到苏苏面前，一把搂住了她。
是苏苏的妈妈。
“我来接你去我那边了。”妈妈开口说，“回去和奶奶告别吧，明天早晨我们就离开这里。”
“可是，萤火虫——”
“萤火虫？”妈妈不解地看着苏苏，牵起她的手，拉着她朝老屋子的方向走去，一边说：“都说萤火虫与死人有什么联系，怎么说都有些不吉利，快离开这儿。”
苏苏没有再说话，她晃晃手，发现奶奶的蒲扇不见了，急得喊了起来：“蒲扇，妈妈，我把奶奶的蒲扇弄丢了！”
可是妈妈一直没有回头：“那东西以后再也用不到了，奶奶自己还有，先不要管它了，我们走吧。”
苏苏扯着自己的衣角，磕磕碰碰的任由妈妈拉着自己穿过黑漆漆的田垄。
回到老屋子，奶奶并没有对苏苏说些什么，她似乎早就知道了妈妈要来带走苏苏的事情，第二天为她们准备好饭菜，在门槛后边为她们送别。
被风带起的银白色头发，慈祥的面孔，这是苏苏对奶奶最后的印象。离别的时候眼里明明还啜着泪水，可许多年后的苏苏发现，关于奶奶的这一切，都已经变得模糊而粗糙，像那片缀着萤火虫的田野，以及不知何时遗落的蒲扇，都被嘈杂的虫鸣渐渐覆盖，终于从记忆里漏去了。
一直到奶奶逝世的消息传来。

“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夏天，每天夜里都要来田野里玩的事情？”奶奶继续说。
苏苏点了点头，红了眼眶。
奶奶慈爱地摸了摸苏苏的头：“记不记得我和你提起过我见到你死去的爷爷的事情？”
苏苏终于哽咽着发出了声音：“记得……”
“那时候的我已经差不多忘掉了曾经的心情了。真没想到时间可以这样轻易地洗去所有曾经无比珍视，贵重的东西。所以，萤火虫充当了信使的角色，让我又一次遇见了你的爷爷……”
苏苏听得出了神。
“傻孩子。很多东西注定是要失去的，然而也有很多东西，会在记忆中沉淀下来，成为永恒的纪念。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努力不忘却曾经的心情。”奶奶伸出手，为苏苏拂好了凌乱的刘海，说：“让我最后一次牵着你的手，送你回去吧。”
说罢，奶奶站起身，拉起苏苏，和她一起漫步在萤光荡漾的田野里，萤火虫一直守护在她们身边，光芒美丽得不可思议。
苏苏只记得紧紧握住奶奶温暖的手，迈着小小的步子，重温曾经最安定的心情。
田野就要走到尽头了，老屋子就在不远的地方，奶奶停下了脚步。
“就到这儿了吧……”奶奶无限慈爱地冲苏苏笑了笑，按按她的脑袋，一点一点隐匿在了斑斓的萤火中。
无数的流萤涌向天空，“哇啊——”苏苏终于大声地哭喊起来，像个不懂事的娃娃，第一次体验到了再次失去的感觉。
涌入夜空的萤火虫仿佛化作了点点星辰，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一个东西轻轻地飘了下来，苏苏不禁伸出手去接。
那是曾经不慎遗落的，不知陪伴苏苏多少个夏夜的蒲扇。
透着一星儿绿色，散发着好闻的香气。似乎在说：仰起脸，继续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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