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见
Yukimura第一次见到Yanagi是在一个深秋的雨夜。
1937年的柏林，深灰色的阴云始终笼罩着整个天空。忽然而至的秋雨在人们的抱怨和惊呼中淹没了这个古老而严肃的城市，用一种最温柔的姿态。
这场雨把柏林变成了一场在最低劣的剧院里随处可见的闹剧。那些一直被贵族公子们追逐的女人和最卑贱的乞丐一起在拥挤的市街上毫无形象地穿行，高档的香水混合着汗滴扑入本来纯洁无暇的雨丝，那令人作呕的味道，竟莫名地让人想到了“人性”一般高贵的词汇。
Yukimura撑着一把纯黑的绸伞在街的那一头静静地看，唇角的弧度有三分轻蔑七分怜悯。上帝给予了这个少年最出色的容貌和最得体的礼仪，让世间的一切在他海蓝的眼中一览无遗。可是他眼中的光彩，却因为这般通透而越发冰冷。
多么可笑，上帝给予了他出色的洞察力，他却因为洞察了人性而不再相信上帝。
吸引他视线的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淹没在一片黑色的阴影里，没有任何遮拦，显得清瘦而憔悴。落魄的他在雨中走得缓慢且坚定，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与这苍老的柏林，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何时那个少年已被疯狂的人群推攘到Yukimura身边。然后，许是被饥饿和劳累所影响，毫无预兆地，他一头栽下。
身体比思想更早地做出了反应。在Yukimura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抱住了那个失足的少年。温热的呼吸铺上Yukimura的右肩，忽然弥漫在他身侧的，是一种淡淡的、绝对不属于柏林的香气。
心思有一瞬恍惚。在Yukimura十五年的生命中飘荡过无数的香味，淡雅的，馥郁的，华丽的，却没有一种，如现在这般令人安心。
在他晃神的瞬间那个倒在他身上的少年已经挣开他的拥抱，站起身时美丽的棕色发丝在雨中勾出柔和的线条。他略有些狼狈地抱起身后黑色的包裹，垂下长长的睫毛，对着Yukimura说了句谢谢，声音极轻，几乎微不可闻。
而在此时，他也看清了少年手中的物件。
大提琴。那个被上帝赋予了最忧伤音调的乐器。
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情，Yukimura忽然笑了，笑得调皮且灵动。“作为报答，愿意为我演奏一曲吗，我的大提琴家？”
少年握着琴带的手一瞬收紧，复又松开。在雨中分外鲜明的，是他清瘦苍白的指节。
良久，他轻轻道，好。
这是1937年的德国。他们的新元首在富丽堂皇的国会前许下了一个个庄严美好的承诺。在阳光下人们声嘶力竭地应和着那一声声响亮的呼唤，而在太阳落下的地方，柏林特有的金发美人们继续对着无关的路人笑得妖娆。
德意志在惨淡的夕阳下对着艺术苍白地微笑。那个属于真理的时代即将终结。


二 琴声
他们推开门进去的时候Yukimura家族正在举行舞会，女人们浓妆艳抹的脸在各色昂贵的天鹅绒中笑得迷离。乐队奏着那个时代最流行的舞曲，在吵闹到没有半点内涵的乐声中，一群人微笑着对着陌生的舞伴，娴熟地把谎言谱写成甜蜜。
Kill The Time。Yanagi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无情的词汇。
“女士们先生们，请安静一下。我想请你们花一点时间听一听这位音乐家的琴声，相信你们一定不会后悔。”Yukimura柔和的声音忽然响起，纯正的德语，却如上帝的旨意一般威严。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厅一瞬安静，许多人高贵的金瞳中有着不耐，却在看向Yukimura的瞬间，被完美而得体地遮掩。
Yanagi的脸色一瞬苍白。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了逃离。
手忽然被人拉住，印刻上独属于Yukimura的温度。“去吧。乐池里最漂亮的那把椅子。那是应该属于你的位置。”
像情人耳语般的语调，轻柔且动人。仿佛是被那美丽的声音蛊惑，Yanagi走向乐池，小心地取出了那把金棕色的大提琴。
然后，是一个惊艳了时代的梦境。
低沉的声音在寰宇中回响，如歌，如泣，如诉，如怒。苍白的指尖在琴弦上舞动，那是用心灵谱写的年华。
乐曲结束后舞厅里一片死寂。Yanagi缓缓站起身，抱着他的琴，微微倾了倾身子，一个不卑不亢的弧度。
Yukimura一个人单薄的掌声后是剧烈的欢呼，只是不知这欢呼，到底是为了那个少年绝美的琴声，还是为了Yukimura家族唯一的继承人那难得一见的赞许眼神。
不知是谁带的头，很快Yanagi的面前就堆满了马克。在不被人群注视的角落，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推开了一地纸币。
“谢谢大家的聆听。我的琴声送给你们的灵魂。愿上帝保佑你们。”
Yanagi的声音虚幻地响起，柔和得如同灵魂的呓语。舞池里一片安静，人们默默为这个乐师让开了一条道路。在Yanagi单薄的身后乐队重又奏起了喧闹的舞曲，珠光宝气的人们重又开始语笑晏晏。Yukimura看到在高贵的红毯上那个淡雅的少年迈着朝圣一般的步子静静地走，一如他在柏林斑驳的道路上为了生计而穿行。
仿佛是心中那根断了的弦终于被接上，灵魂在热烈地期待着共鸣。Yukimura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紧紧地抓住了Yanagi纤细冰冷的手腕。
“你留下来好不好···”
Yanagi浅笑，轻轻摇头，“我一直觉得，这地方没什么能让我停留。”
Yukimura的笑一瞬苍白。
“那么···连我也不能么？”
近乎祈求的神情，刺痛了Yanagi的眼。那句早已想好的拒绝，对着这个难得的理解自己的少年，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好吧···我留下。不过只是为了你。”
少年的笑一瞬柔和。
“Yukimura Seiichi，我的名字。”
手腕上传来安心的温度，与心灵的某个角落热烈地共鸣。那个双目紧闭的清冷少年缓缓睁开眼，双眸中世界上最干净的颜色闪着温暖的光。他略显苍白的唇轻轻地开合，叫出了那个牵绊他一生的名字：Seiichi。
那天他们在雨中站了很久，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纠缠着彼此的目光。雕花的门外有军车呼啸而过，溅起一路泥浆，为这个温情的夜加上一丝真实的冷漠。
1937年的德国。凡尔赛-华盛顿体系下的世界即将被打破。在古老的柏林有新日在东方遥遥升起，那光芒，竟是淡漠得令人胆寒。


五 重见
1944年的初夏Yanagi Renji重又回到了这座压抑的城市，柏林的繁华在漫天烟尘中摇摇欲坠。连日的奔波超出了他孱弱身体的负荷，只有最后的精神力支撑着他行走在柏林的街道。耳畔嘈杂之声不绝，眼前的景物忽而清晰忽而朦胧。
最后一丝意志用尽的时候，他一头栽下。
包围他的是熟悉的温度，柔和但不失狂傲。一抹淡淡的海蓝出现在他的视线，清澈美好，一如他十五岁时遇到的那个蓝发少年干净的双瞳。
“Yanagi··· Renji？！”
熟悉得不可置信的声音，这么真实地在耳边响起。他对声音的主人是如此熟悉，甚至不用抬眼，就可以知道，这个怀抱曾带给自己怎样的温暖与安心。
眼角忽然开始发涩。残酷的命运终究还是让他们在毁灭前再次相遇。依稀记得自己的十五岁，他们因为一个拥抱而相遇，又因为一个拥抱而相离。八年的时光沉淀下了最真诚的祝福与回忆，在冷漠的时光中却是温暖如昔。
在22岁那年的初夏他们如初见一般轻轻地拥抱，彼此说着絮絮的闲话。他们看着彼此纯澈的双瞳，海蓝与深棕，倒映着两个无比相像的灵魂。
1944年的5月一个神父因为劝人们觉醒而被处以极刑。他临死时曾经看向国会前冷漠的人群，眼神冰冷且怜悯。他被上帝带走的那一瞬间Yukimura和Yanagi在胸口默默地划着十字，任疯狂的人群淹没他们虔诚的祷告。在这等待着宣判的柏林，他们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一般不顾一切地预支着自己未知的未来，享受着这暴风雨前的平静。
在1944年的6月，盟军终于成功地完成了诺曼底登陆，打破了德国人所有的幻想。防空警报在柏林这座神话般的城池上空凄厉地响起，把这一切过往的辉煌变成了一场在低劣的剧院里随处可见的闹剧。
人群奔溃的时候Yukimura和Yanagi正牵着手在国会大厦前静静地走，仿佛这一切喧哗与他们没有半丝关联。天边传来隐隐的轰鸣，他们忽然抛开一切紧紧地相拥，仿佛早已相处多年般默契。
他们已经看透了彼此的结局。
若是此时分离，漫天的流弹很有可能在一瞬间就把Yanagi的灵魂带给上帝。而即使没有人死于战乱，等待Yukimura的，也只会是异国人一句带着北方口音的、他无法理解的判决。
多么可笑，上帝创造了这座深灰的城市，用毁灭来洗刷它深重的罪孽。而在这座城市中爱得纯澈的我们，却仍要用生命作为它最后的献祭。
在这疯狂的世界里他们用唇贴上唇，传递着彼此的温度。时光把人群的喧嚣在他们的耳边谱成静默。盟军的飞机从他们的头顶呼啸而过，在唇齿间的腥甜和咸涩中，他们静静地等待着上帝的判决。
上帝给予了这座失去了信仰的城市毁灭的打击，却给予了这两个干净的灵魂一段绝美的爱恋。这样的感情不会失色半点，纵然无尽的时光之河会把它们无情地淹没。


尾声
1944年的秋天，帝国的繁华在慌乱中终结。苏联红军终于攻进了柏林，把一面鲜艳的旗帜插上了德国国会大厦的顶楼，可柏林深灰的天空却没有因为这红而鲜艳半分，反而多了一丝无言的死气。
在许多年之后去游览已经繁华不再的柏林，也许你会在一条不起眼的路边看到一张干涩的琴弓，和几页凌乱的画稿。
如果你愿意走过去翻动着那段暗黄的记忆，然后对着这海蓝的天空，在你的胸口，虔诚地画下一个小小的十字。
对Yukimura和Yanagi来说，这已经足够。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