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2年的某个傍晚,在自家领地上巡视了一天的普鲁士小地主马提松好不容易放松下来,面对着满桌子的佳肴珍馔正襟危坐,正欲大块朵颐,忽然间房门被推开了,一个头发蓬乱、瘦骨嶙峋、浑身散发出异味的流浪汉出现在马提松面前。马先生还未来得及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大胆流浪汉发问,来者却兀自除下了自己的帽子——如果那个黑乎乎的柔软物体还能被称之为“帽子”的话——并对马提松深深鞠了一躬,朗声说道:“在下荷尔德林……”后来又说了什么,马提松由于惊愕而一无所知——他手里举着的餐叉还没放下,那位荷尔德林又旋风式的不送自走,径直跑回维尔纽根的老家去了。
百年之后,这位突然出现在马提松先生面前的流浪汉荷尔德林被尊奉为德意志民族最杰出的诗人、哲学家——以及,疯子,而荷尔德林的诗作更是被大哲海德格尔当作经文般阐释,从而名噪一时,并掀起了一个不小的荷尔德林热潮。我不通诗歌,不懂哲学,德语更是只会说“施嗨瑟”,当然谈不上了解荷尔德林,但这位疯狂诗哲的事迹和作品却被我拿来一再阅读——看翻译过的方块字和别人的评论而已,也不知这算不算正儿八经的“阅读”——读得多了,便生出了几分艳羡;艳羡多了,便转成了内心的崇拜;崇拜久了,就忍不住想空发点议论。我别的不会,电影还是看得多的,自以为看片如麻,故而发议论,只敢从电影处下手。但寻了许久,这关于荷尔德林的电影却是雪泥鸿爪,始终未有所得。
于是就有些郁闷,这么牛叉的人物,咋就没个导演给做个传呢?明摆着是不给我这个“荷粉”机会——大约是哲学比较抽象,没有制片人肯投资吧。前几年德国倒是拍了部名为《斯坎达内利》的荷尔德林传记片,但其内容属于严谨的历史资料性质的人物传记,我所感悟到的那一点荷尔德林神韵,似乎镜头前并未体现。
又是又有些郁闷,只得打消品评荷尔德林的念头,还是埋头到我最为崇敬的塔科夫斯基的电影世界里去,看《乡愁》消愁。
戈尔恰科夫遵照疯子多米尼克的遗言,拿着蜡烛走过废弃的水池,烛火摇曳,终未熄灭,戈尔恰科夫却倒地不起……又是这个熟悉的结尾,呵呵,多米尼克这个疯子,真是跟荷尔德林有一拼。
荷尔德林?!
是的,荷尔德林。
恍然大悟,荷尔德林的身影,早已在塔氏的电影里穿梭行进了二十年,只是我这俗人眼拙,竟从未认出。
塔大师早已拍遍了荷诗人的故事,只是用一种曲折委婉的手法叙述出来而已,如果说直白的电影形象可称为“影像”,那塔大师作品中的荷尔德林形象,则可用“隐像”来称呼之。
史载,荷尔德林博览群书、才华横溢,据说其同学黑格尔和谢林都远逊于他(有时候想想还好他疯了,若是一直正常的思考下去,保不齐能把当代语言哲学的诞生时间提前二百多年?)。而且荷尔德林一生命运多舛,颇具传奇色彩,后期的疯狂(据说是因为爱上了有夫之妇)更是令无数文人骚客竟折腰,而在我看来,荷尔德林于1802年的那次徒步还乡应当可算作其人生中最具有形而上意义的一次壮举。若干年后,国内著名学者刘小枫先生撰文缅怀荷尔德林,既以《悲壮的还乡》作为标题(此文即《诗化哲学》中《荷尔德林的预感》一节)。
《乡愁》的主题,无非也是一个“还乡”罢了,囿于戈尔恰科夫内心的心结,乃是对故国欲说还休的离愁。故乡家园的影像一再闪现,不过其实质却是所谓的“精神家园”。戈尔恰科夫之所以会遵照多米尼克看似荒诞不经的遗嘱去执行,也正是为了达成他那个“还乡”的心愿——从地理空间上看,戈尔恰科夫当然还停留在意大利,但他的灵魂,却在救护车呼啸而来的一刹那归隐家园——精神的家园。昔日荷尔德林有言:“人,在大地上诗意的栖居”(有学者认为此言乃后人附会,并非荷尔德林原话,此处姑且存疑),这“诗意栖居”的大地,正是对精神家园的最好写照。
多米尼克的疯狂、颟顸,乃至最后的自龘焚,都像是先知对世人的谶语。如果把罗马广场上多米尼克自燃其身的行为看作是一场行为艺术的话,那这件艺术品的意义确是直抵人类灵魂最深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