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桃花正盛。
从山间的凌云阁望下去，绯红色在视线中纷纷扬扬地漫开一片。
香榭雅居，长香萦绕。
白衣男子默默地收回视线，重新望着桌上堆积的大小文案，轻轻地压了压眉梢。
彼时的他已是统领江湖众门派的武林盟主，高高在上。日子看似清闲，但是这每日每夜的大小文案却都是枯燥之极。
手指无意义地敲打着浅褐色的桌面，视线末端捕捉到压在一堆折子下的素白宣纸的一角，怔了会神，随即将宣纸小心翼翼地抽出来。
用墨染出的一片山水。深浅浓淡，重峦叠嶂，峰回曲溪，倒也算得上是层次分明。
然而像是缺了什么东西，下笔钝重，画面丝毫无灵气可言。就如同单纯的临摹一般，并没有自己的灵魂注于其中。白衣男子伸手揉了揉眉心，一边想着怕是又要被唐老先生骂了，另一边惊诧于自己竟然还有时间做这样的事情。
清风从一侧开着的窗户中涌入，一片桃花打着旋悄悄落在他的手边。虹伸出手，轻轻地拾起花瓣，放在鼻前嗅了嗅。又将花瓣贴在唇上。
他感觉到什么东西沉沉的压过来。
你看……你爱的桃花，正盛。


<贰>
唐老先生，姓唐，名益，字度期。是江湖上名盛一时的画家，以画山水以及人物见长，少时便因为一手绝妙的画技而名扬于天下，那时年轻气傲，一路下来竟得罪不少有威望的老画家，而之后不知是因为什么事而隐退于山林之中，除了每年江湖上都会流传几幅他的新画以外便再无消息。
当时虹是因为有些事情要调查，走了很多地方才找到这位已是古稀之年的画家。也不知当时是怎样，竟一时兴起请了唐老先生出山教他画技，而对方竟然也欣然应允。后来他问到理由时，老人只是微微勾起嘴角，额上的笑纹也跟着扬起，他说，你和我很像。
<叁>
时至夏初，窗外雨声簌簌，连绵的梅雨之季。空中浓厚的潮湿，水汽不断氤氲着，连身上的衣服都带着细微的湿意。未散去的残雾弥漫在山腰间，朦朦胧胧，灰色的雾中隐约现出远处楼宇的模糊轮廓。
多少楼台烟雨中。
影影绰绰之间，他只瞥得一片苍翠的绿色。
——桃花早已谢去。
浓郁的茶香淡淡散在室内，与窗外涌入的潮湿莫名的搅合在一起，沁人心脾。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皱着眉，看着放在眼前的这幅画，盯了很久，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与几个月前相同，没有任何进步。从画技上来讲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还是缺了那份灵气。
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白衣男子赶忙上前扶住他。
“虹盟主，你知道一幅画最重要的是什么么？”
他轻轻点头，道。“魂。”
“可惜你画不出你的魂。”老人的手指轻轻抚上眼前的那幅山水画，突然拿起画，在虹惊诧的目光中将它撕成碎片。纸屑混着残余的墨香在空中如同蝴蝶般扬起。“忘了我交给你的那些东西吧。”
白衣男子仰头看着飞在空中的碎片，微微皱了下眉，“唐老先生？”
“用你的心去画你想画的东西。”说罢，老人转过身，脚步微有些摇晃，却也是一步步走而踏实。
白衣男子站在原地，不言不语。零散的纸片大都已经落在地上，有一片落入了茶水之中，静静漂浮。墨色在素白的纸上浅浅晕开。
如同他与她的过去，破碎成无数，零零散散却又这般真实地呈现在眼前。他走出落满纸片的屋子，雨轻轻落在他身上，试湿了额前的凌乱发梢。衣服因为打湿的缘故而黏在身上。
那些棱角分明的，支离破碎的，在回忆与现实交错的页面暗暗涌动。
冰凉的雨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在地上弹出碎花，他浅浅地抿了下唇，入口是微微的酸涩。
他轻轻笑起来。


<肆>
点起一盏油灯。温暖昏暗的光线在空中游弋，轻轻点亮他的眸子。白衣男子抿了抿唇，细细地将磨研好。
这微弱的光芒何时如此寂寥，在他疲惫的灵魂前显得苍白无力。
曾几何时，同样的灯光下，她站在一侧，为他研好墨，静静地守着他。
她说，[虹，你累了，休息吧。]
往事愈发厚重起来，随手提起便是一大片的温暖，那些在记忆中游动的浮光照亮了漆黑的夜晚，一点一滴渗入骨髓。
是喜是悲，是冰凉抑或是温暖。已无关紧要。
白衣男子执起笔，突然动起来。墨迹在素白的宣纸上一点点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轮廓。记忆在墨香中悄然回溯。
血光，死亡。
当他还惊诧于手中一直握着的温度顷刻消失时，一抹蓝衣跃至眼前，伸开双臂，背影坚决。
他喊，[你让开——你让开！]
蓝衣女子没有动，他却似乎是听见她轻轻的笑。[虹，这次换我休息，好不好？]
[你让开——！]
火光一瞬冲天。她向前跑去，身影伴随着蓝色的剑气消失在火雾里。他似乎看见女子回过头来，笑着对他摆手说再见的模样。
他被蓝衫男子死死拦住。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散去，雨落血染。
他发疯似的在遍地的尸体中照着她的影子，直到神医强行将他的视线拉到后面，才冷静下来。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蓝衣上满是鲜血。蓝的嘴角却是微微弯起的，看起来那么满足。白衣男子无声地跪下来。[神医，你救她啊。你……救她啊。]
灰色道袍少年摇摇头，像是不忍看见一般，别过脸去。
只有沉闷的雨水砸下来，所以说在雨中哭就哭出来，没有人会介怀这些事情。
……
他放下手中的笔，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当那些在意的东西一那样的坚决留在过去时，你将如何挽留？
究竟是能说得清因果是非。
他终于画好了这幅画。
——画上的女子一身蓝衣，裙角曳曳，青丝微扬。她的唇畔有一抹浅浅的微笑。
当失却了简单纯真的初衷后，他终于不再允诺。山盟还在，伊人已逝。但他深知他应珍惜她用生命换来的，这份安宁。
他用笔在纸的下方一笔一划地认真写下一个字。


<伍>
唐老先生第二天看见这幅画时，只是微微一笑便准备辞去还乡。
“你已经找到你的心了。”他这般说道。
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瞬间明白了他隐退的理由，但细细一想竟又是不懂了的。他回过身来看着自己挂在书房的那幅画，右下角的“蓝”字与画上的女子，明媚安静。
此后他时常工作到深夜后便搁下笔，什么也不做，吹灭桌上的蜡烛，只是借着从窗外泻入的月光，静静地看着那幅画。画上的女子似乎也在看着他，嘴边的笑愈发柔软。
她祭日那一夜，他站在画前久久凝视，眉眼舒展成好看的弧度。不知从哪来的风吹起画，微微在空中中摇晃一下，又复于平静。
“蓝？”白衣男子皱着眉，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是不可能的事。
画又在眼前一晃，他突然怔住，风中似乎有轻轻的笑声。
一切遁于安静，他用手指轻轻抚上画上女子的面庞。
你回来了么？真好。


<陆>
之后的每一夜他都睡得安心，依旧是会时常处理文件直到深夜。有时趴在石桌上便沉沉睡去。翌日醒来时身上便会莫名地披上一件外衫来，他抬起眼，女子的笑就清晰地映进瞳里。
就这样，穿越他一生的沧桑。
某次一位年长的道士前来凌云阁处理事务时，盯着那墙上的画望了半天，之后压低眉毛对白衣男子说：“盟主，这画上有阴气。”
虹挑了挑眉毛。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那幅画，荡开一抹笑。
果然是你吧。
那道士执意要将这画取下来烧掉，甚至固执地连法具都搬来准备施法除去那画上的阴气，却全部被虹拦下。
在道士惊异的目光里，他道：“我知道那是她，不必担心。”
既然她不愿意走，就让她留下来吧。
断落的片段原本只是被抛在身后的远方,却被时光的风不甘寂寞地捎来,在眼前不断摇曳,那些微小的片段,慢慢化作一片温柔的心海。
一切又为何不是另一份默然的沉淀。
目光就好像一直落在那幅画上。她就在那里。
看着他笑,在晚上风凉时会为他披上一件外衫。
他知道,她不曾离开。


<柒>­
­江湖风波再起。虹召集了早已隐退于江湖中的剩余五剑,一同歼灭邪派。­
­不久便传来大捷的消息,而虹却受了重伤。他却执意要回到凌云阁去才允许神医为他察看伤势。神医拗不过他，只好一道回到凌云阁。路上耽耽搁搁，回到凌云阁时­，虹已经虚弱到了极致。
神医摇摇头，在替他看了伤势后气得拂袖而去。
白衣男子的目光只是一直落在那幅画上，周围的人皱着眉仍是不解。曾经来的那位道士面色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忽而，那画上的蓝衣女子好似带着温暖的笑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拉住他。虹忽然觉得手中有了些许暖意。
属于她的温度。
这样刻骨铭心的记着你。
他扬起笑，问她：“我可以休息了么？”
穿越过遥远的时光，延展为空间的距离。你在这里。
女子拉着她的手，轻轻点头：“恩。”
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从远方赶来，恰好看到你在。
白衣男子的身躯冷下去，他轻轻地闭上眼睛，看起来那般满足。
那些有你陪伴的时光，一点都不寂寞。
老道士一旁的小道士突然像是忍不住一般叫起来：“我看见她了！那个……那个画上的女子！她……”
未曾远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