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米色的皮制沙发上仔细地打量着霍华德的公寓——他在墨西哥才安置了半年的家,竟然美丽雅致高贵得有若一座博物馆,森林似的盆栽,在古典气氛的大厅里,散发着说不出的宁静与华美。Mission把行李放好也下楼来了,他脱去了黑色的外套露出了里面的深咖色V领衬衣,此情此景竟如此熟悉,我看着他走下了楼梯绕过古老木雕的大茶几坐到了我的对面。他把目光移到了在一旁清扫地板的墨西哥女仆身上并不看我。
霍华德拿来了一瓶威士忌和三个高脚杯,我感觉到对面Mission盯人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却也没有办法多说什么,等到酒杯里斟好了酒我急忙端了起来,对着霍华德用英语说了几句衷心感谢他的客套话。Mission看到了架子上摆放的阿拉伯长刀和印度佛像,询问起了收藏的事。倦意配合着酒精继续扩散,他们谈话的声音已经有些听不清了,我匆匆道过晚安之后上楼休息去了。
寂静的午夜,我从黑暗中惊醒,月光直直地由大玻璃窗外照进来。床对面的书架上,一排排各国元首的签名照片静静的排列着,每张照片旁边,插着代表元首那国的小旗子。
我怔怔地与那些伟大人物的照片对视着,想到自己行李里带来的那个小相框,心里无由地觉着没有人能解的苍凉和孤单充斥了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我听见自己略显沉重的叹息,又闭上了眼睛。
梦里,无尽的大火还在蔓延。
早晨七点钟,我用大毛巾包着湿头发,与霍华德坐在插着鲜花、阳光普照的餐厅里。女仆已经准备好了丰盛而又规矩的早餐。
“不必等Mission,吃好了上班。”我给霍华德咖啡,又给了他一粒维他命。他自然的接过,好像我们已经事先排演过很多次一样,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天衣无缝。霍华德微笑的看着我,然后坐到了椅子上,从他的表情里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去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UNAM)的话就坐计程车去吧,公共汽车对你来说太挤了。一般的水不可以喝,街上剥好的水果绝对不要买,低于消费额五十美金的餐馆可能吃坏了肚子,路上不要随便和男人讲话。低级的地区不要去,把皮包收好,当心人家抢劫——”
“城市太大了,我想坐地下车。”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不行——”霍华德叫了起来,“太不安全了!”
“好吧。”我妥协了,慢慢涂一块吐司面包。
等Mission下楼来吃早餐的时候餐厅里就剩下我,霍华德已经出门了,杯子里的咖啡续了又续,还是又凉了。我等着这样的时刻——等着Mission或者我自己谁先开头打破这种僵局,最先耐不住性子的人只能是他。
“起的真早。”他说,“关于霍华德的收藏品,昨晚我们谈了很久。”他的话里意有所指。
我装作没听懂低下头喝自己的咖啡,“他一向很挑剔,所以精致是应该的。”咖啡顺着食道缓慢流进胃里,凉意返了上来,我把咖啡杯放回桌子上。
“你很了解他的为人。”不是疑问句,他用了陈述句。
“没错。可是他却不了解我。”我抬起头,看着他。他蓝色的瞳孔里印着我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没有等他再说下去我站了起来,离开餐厅去浴室吹头发,热热的人造风一阵又一阵闷闷地吹过来。我觉得Mission已经知道了,我想掩饰的实情。
霍华德上班之前先借了我几千披索,昨日下机没有来得及去换钱。这种地方他是细心周到的。我把一部分钱留给了Mission,他会记得去银行兑换这不用**心。我收拾好了自己戴上一顶宽沿的大帽子出了门。
四通八达的地下车是深深扎根于记忆里的,虽然嘴上说着妥协但实际上我还是按自己的想法来办事了。这一点是太对不起霍华德的好意了。从墨西哥的“国家人类博物馆”出来之后坐地下车去了“爪达路沛大教堂”,这是城东北的一座现代化的天主大教堂,人群挤满了每一个角落。
广场外,一群男人戴着长羽毛,光着上身,在跳古代祭大神的舞蹈,鼓声沉沉地混着天主教扩音机的念经声。
做完祷告,我在教堂里坐着不走,直到黄昏,教堂的大钟一起大声地敲打起来。离开的时候我回望了一次,夕阳的金色照射在彩色玻璃窗上。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在霍华德的家里住了有一周之久,Mission已经安排好了接约根教授的事,连回程的机票都已经买好了。霍华德在我临走之前带我出席了一些宴会,参加宴会的人大半是驻在墨西哥的外交官们,而本地人,是不被邀请的。我站在检票口扭头看着身后来送行的霍华德和他的一些朋友,第一次明白了自己执意要来墨西哥的原因。
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正是因为我的到来才给他带去了怎样的灾难。
回到加利福尼亚之后过了两周,我在酒吧里给客人调酒的时候看到了挂在墙上电视机里播报的新闻,手里的动作僵住了,我丢下手里的活计快速走到电视机跟前听着播音员的解说。听到一个人名的时候我才急忙从酒吧奔了出去,一连串死者的名单里,其中有一个人就是霍华德,他的那些朋友的名字也在其中。
在酒吧门口,我蹲下身,号叫着。叫声是微弱的,是呼求救援之声,是要把那坚冰打破,全部景象就这样无可挽回地冻结在那冰块里面了。
新闻画面上他痛苦而扭曲的面孔,还有满地的玻璃碎片和已经凝固的黑色的血。
最初,不能理解,后来,仿佛从四面八方,从世界深处,悲痛突然汹涌而来,把我淹没,把我卷走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除了悲痛我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