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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盖曼Neil Gaiman
有个和尚独居在山腰上的寺庙旁。庙很小,和尚很年轻,这山也算不上日本的名山峻峰。
  和尚打理着寺庙,生活宁静安闲。直到有一天,一个狐狸和一只狸猫从庙旁经过,看到和尚正耕种着他赖以为生的一小块山药地。
  狸猫看着和尚和寺庙,开口道:“让我们打个赌。我们中要是有谁能把这和尚从庙里赶走,就可以据此为家;已经很多年没有香客旅人到庙里来了,这地方总比狐穴狸巢要好。”
  狐狸绿眸一眨,展颜一笑,露出了尖牙;她甩甩毛茸茸的尾巴,从山上望下去,看了看这庙,还有这和尚;然后她望着狸猫说:“好啊,就说定了。”
  “我们轮流来,”狸猫说,“我先去。”



1楼2012-07-28 15:44回复

    在那块小小的菜园中,和尚犁完了山药地,又跪下身为野葱、生姜和一小片药圃清理杂草。
      接着,他掸净手和膝盖上的泥土,走回寺庙后厢的居所,准备晚课。
      那晚,夜空的颜色好像熟透的车子;满月高悬好似银盘。和尚听到门外一阵喧嚣。
      院子里站了五个人,一个个鲜衣怒马,须发膨张。
      为首的擎着一口大刀。
      “谁是此间住持?”他高声断喝,有如惊雷,“速速出来见我!”
      和尚走上前去,来到月光之下,深施一礼,“贫僧无德,正是此地守护,”他淡然说。
      “好个瘦小枯干的和尚,”为首的喝道,“但又有谁能参透神佛的宏旨?诚如斯言,追名逐利者实乃捕风捉影;淡泊世事之人,倒常有鸿福在门外鸣锣。”
      和尚对这番话未置一语,只是略略抬头,望向月光下的大汉。
      什么事都逃不过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那好,你可想知道自己运势何在?”
      “自然,”和尚言道。
      “那就听好,差我们来找你的并非旁人,正是天皇陛下。你须即刻启程,赶往皇宫,天皇要与你面谈,好确定你是不是星官卜者对他讲起的那个人。如果没搞错的话,你便就此飞黄腾达,官及宰丞——一个足以赢得富贵荣华、广厦豪宅的地位。”
      “但你也要记得,若是猴年的次日,你还没有赶到皇宫,运势就会由盛转衰、恕我直言,天皇比会处你极刑。故而不要耽搁,黎明前就动身。不然若是犯了圣怒,谁也救不了你。”
      说话间,五匹战马在满月银辉下踩响了蹄子。
      和尚又施一礼。
      “我这就动身,”他说。
      那五个骑士咧嘴笑了起来,月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睛和牙齿,也照亮了战马的铁辔鞍髻。
      “但在我动身前,还有一事相询。”
      “还有何事?”为首的问道,声如虎啸山林。
      “为何天皇要派一只狸猫来宣我进殿,”和尚问道。
      虽然前四匹骏马的尾巴毫无异状,但他早巳看出最后那匹却长着一条狸猫的尾巴。话音未落,和尚就大笑起来。他随即走回庙里,开始自己的晚课。
    


    2楼2012-07-28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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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晚些时候,太阳爬出浓云,和尚绕着寺庙拣拾起落叶残枝,修茸着暴雨造成的损伤。正是此时,他辨识出一个符记。所以过了几天,当太阳落山后,一群妖魔晃晃悠悠地穿过树林,围住小庙时,他也并不吃惊。
        这些妖魔中,有些顶着死人的头颅,有些长着怪兽的脑袋,黄牙巨角,两眼放光;它们发出的吵嚷呼啸声,你肯定未曾听闻。
        “俺们闻到了人味!”它们高喊道,“俺们嗅到了新鲜的人肉!把那人带出来,俺们要吃了他——烤了他的五脏六腑,还有脑仁;大嚼他的眼珠、脸蛋和口条;吞了他的肝脏、肥肉和阳物!把他带出来!”
        说话间,有几个妖魔开始把和尚收集起来的残枝败叶高高堆起,将自己灼热的呼息吹在上面,直到枝条冒烟,开始燃烧。
        “要是我不出去呢?”和尚喊道。
        “那俺们每天日落后都要回来,”一个妖魔啸道,它的脑袋好像剥了皮的蝙蝠,“吵得你不得安生,等俺们不耐烦了,就烧了你这座小庙,再从灰堆中扒出你焦黑的尸首,用俺们的尖牙把它咬碎!”
        “快滚吧!”另一个妖魔嚷道,它的脸是个溺毙的死人,肌肤囊肿,双目白似珍珠,“离开这地方,永远别再回来!”
        但和尚没有跑。他反而走进院子,从火堆中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我不会离开寺庙,”他说,“而且我已经厌倦了这些鬼把戏。好了,无论你是狐狸还是狸猫,尝尝这个!还有这个!”他说着挥舞起火棍。
        转眼之间,那群妖魔所站的地方,就仅剩下一只衰老痴肥的公狸猫,它跌跌撞撞地开始逃跑。和尚把燃烧的树枝扔向狸猫,打中了它的背,烧掉了它尾巴上的毛,还烤焦了它的屁股。狸猫哀嚎一声,消失在夜色之中。
        黎明时分,和尚在半睡半醒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低语。
        “我要向你道歉,”这声音说道,“是狸猫和我打了个赌。”
        和尚沉默不语。
        “狸猫已经跑到别的藩国去了,它的尾巴被烧掉了,颜面扫地,”女孩的声音说,“如果你有意的话,我也会离开。我的洞穴就在瀑布上面,一株虬结老松旁边。我在那儿住了很久,离开它难免让我难过。”
        “那就留下吧,”和尚说,
        “只要你别再和我耍那些愚蠢的狐技淫巧。”
        “当然,”女孩的低语声从和尚身后传来,过了片刻他又坠入梦乡。
        半个时辰后,和尚徐徐醒转,发现屋中的草席上有狐狸的脚印。和尚不时能在矮树丛间看到狐狸,她的身影总会让他会心一笑。
        但和尚并不知道,狐狸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
        那是在她来道歉时,也许更早些,是在和尚将她从泥泞的庭院中挽进庙宇,用炉火帮她烤干时。但无论自何时而起,狐狸无疑是爱上了这名年轻的和尚。这就是日后诸般祸事的缘由。
        那将是一段奇妙的故事,让人心碎神伤。
      


      4楼2012-07-28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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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在人间行走之物,如今我们鲜少见闻。
          鬼魅、妖魔,和诸多灵体;大神、小神,还有兽神;各种觉识、存在,魂灵和生物。有善亦有恶。
          夜阑人静,月过中天,狐狸正在山腰捕猎。
          她忽然看到,在一株被雷打过的松树旁,有几点蓝光闪烁。
          她向这些光点窜了过去,迅疾如影,一尘不惊。
          当她靠近后,蓝光化作奇异的生灵。它们非生非死,浑身上下都裹在闪耀的蓝色妖气中。
          这些生灵正在低声私语。
          “我们已然领命,”为首的说道,蓝光在它裸露的肌肤上跃动不休,“和尚注定要死。”
          狐狸驻足潜踪,隐身在一丛灌木之后。
          “正是,”第二个说道,它的牙齿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我主是身具大能的阴阳师,他通过观察星相风水,已经看出,在下一次月盈之时,他与和尚之间,注定要死一个。如果和尚不死,那厄运就要落在我主头上。”
          “但,他怎可能会死?”第三个说道,
          蓝色火光在它的眼中升腾,“嘘!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偷听我们说话?我觉得有人在看我。”
          狐狸屏住呼吸,矮身趴在地上,静静地躺着。
          这三个妖灵飞上天空,俯瞰着黑暗的树林。
          “除了只死狐狸,什么都没有。”为首的说道。
          一只苍蝇落到狐狸的额头上,漫慢爬上她的鼻尖。
          狐狸压抑住咬它的冲动,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涣散空茫,像个死物。
          “我主打算如此这般,”为首的说,“连续三夜,和尚都会发噩梦。第一晚,他会梦见一个匣子。第二晚,他会梦到一枚黑匙。第三晚,他会梦到用黑匙拧开匣子上的锁。这时,在梦中,他将打开匣子,随即丧失与现世的一切羁绊。无食无水,死期不远也。我不会为他的死而负疚,”它又环顾四周,“你确定没人偷听吗?”
        光苍蝇爬上了狐狸的眼珠。尽管她觉得奇痒难忍,但却一眨不眨。
          “谁能听见我们说话?”第二个生灵问道,“狐狸的尸体?”它说着大笑起来,这声音高亢辽远。
          “有人听见也无妨,”为首的说,“即便真有人听到,若他把我们这番话说给旁人,不等第一个字出口,他的心就会在胸中爆裂。”
          一股冷风吹过山颠。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但和尚真没法子逃过这一劫吗?”第三个生灵问道。
          “只有一个办法,”第二个说。
          狐狸全神贯注倾听着接下来的词句,但此后再无话音传来,多一个字都没有。她只能听见山风卷起落叶时的私语,树木在风中摇曳吐纳时的叹息,还有远处小庙中风打锺铃发出的叮吟。
          狐狸像一段残枝,僵直地躺在原地。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甩甩尾巴,舔落爬上脚掌的蚂蚁,一路跑下山坡,来到她的洞穴。


        5楼2012-07-28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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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长 不过我忍住。。。一直在看


          6楼2012-07-28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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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在梦中,和尚站在他父亲的宅邸里。
              这似乎还是在他父亲获罪失势,丢掉这宅邸和所有财物之前——他的父亲有很多位高权重的敌人。
              父亲向他深深一躬。
              在梦里,和尚记起父亲早巳自尽身亡,同样也记得自己尚在人世。
              和尚试图把这些都告诉父亲,
              但他父亲却无言地示意自己听不到儿子对他说得任何言语。
              接着,他从袍服中取出一个小漆盒,递给自己的儿子。
              和尚接过彩饰漆匣后,父亲已经消失不见。
              但他没有多想,因为这漆匣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不过,在梦中,他似乎瞥见一扇敞开的房门后面狐尾一闪)。
              他知道盒子里有些重要的东西,一些他必须要看的对象。
              但他想尽办法,也打不开这匣子:越是努力,就越感挫败。
              和尚醒来时,觉得心绪烦乱惴惴不安,不禁揣测这梦境是不是某种预兆或警示。
              “如果这是场噩梦,”和尚说,“希望摸能把它带走。”
              他随即起身,出去打水,开始一天的生活。
              第二天夜里,和尚梦见祖父来找他。
              可是很多年前,他的祖父就在吃米饼一一一种糯米糕点时噎死了,那时的和尚还在襁褓之中。
              他们站在海中一座小岛上,这岛黑黢黢的,比一块岩石大不了多少。他的祖父睁着一双盲眼,眺望人海。飞沫泼溅,海风呼号,海鸟在空中悲鸣。
              祖父张开一只苍老的手,展示出一枚小小的黑匙。
              他将乎递出,动作缓慢得好像一件机械玩具。
              和尚从祖父手中接下钥匙。
              一只海鸥悲呜三声,渐飞渐远。
              和尚本想问问祖父这是什么意思,但老人已然消失。
              和尚紧紧握着钥匙。
              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和黑匙匹配的东西,但这座岛荒芜贫瘠,空无一物。
              和尚慢慢踱过小岛,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在梦中,和尚觉得自己正被窥视。
              他四下张望,可梦中寂寥无人,只有在天空翱翔的海鸥,还有遥远悬崖上的一个纤细身形,和尚觉得那可能是只狐狸。


            11楼2012-07-28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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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醒来时,手里握着一枚并不存在的钥匙,被狐狸注视的感觉仍挥之不去。
                这场梦如此逼真。这天晚些时候,凉风将枫树上第一批或橙或红的叶片吹落到寺庙的窄小菜园中,和尚正在那里照料着或黄或白的葫芦。
                他忽然发觉自己正环视四周寻找那枚钥匙,这才慢慢想起,在尘世中,自己从没碰过或是见过它。
                那天夜里,和尚等待着另一场黑沈迷梦。
                他闭上眼睛时,听到屋外有些响动,没过多久使睡了过去。
                上半夜,他什么也没梦到。
                而后半夜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小桥上,看着两尾鲤鱼在一汪池塘中惬意嬉游。
                其中一尾纯白如银,另一尾橙黄若金。
                和尚看着它们,觉得心堵妄宁。
                和尚醒来后,揣度这梦是个吉兆,也相信前几日的黑梦就此告终。
                他展开笑颜,兴高采烈地从睡席上爬了起来。
                和尚的好心情一直保留到他被狐狸绊到。
                小狐双目紧闭,就趴在寺庙的门坎上。
                起初,和尚以为她死了。
                他蹲下身后,却发现狐狸还一息尚存,很浅很慢,几乎看不出是否在呼吸。但毕竟她还活着。
                和削巴狐狸抱进小庙,放在火炉旁让她取暖。
                接着他向佛陀默祷,为狐狸的性命祈福。
                “她虽是个野物,”和尚想道,“但心地良善,我不能眼看着她死。”
                和尚抚摸着狐狸如蓟花冠绒般柔软的皮毛,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
                “我还是个孩子时,”和尚对昏迷中的狐狸说,“那是在我父失势之前。我常瞒着奶妈和师长,偷偷跑到集市上去。那里有很多活物在卖:我在那些竹笼里见过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狐狸、狗和熊,有小猴子、红脸猕猴。野兔和鳄鱼,有蛇。野猪和鹿,有苍鹭、白鹤,还有小熊崽。我喜爱动物,所以看到它们时,心里很是快活。但这也让人难过,它们被关在笼子里的样子,令我心痛不已。”
                “一天,当商人们收摊离去后,我发现了一个破损的笼子,里面有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猴,它瘦得皮包骨头,已经死了,连个水罐都换不来——至少某些人是这么想的。但我发现它还活着,就把它藏在衣服里,一路跑回家。”


              12楼2012-07-28 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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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猴子养在卧房,从自己的食物中省下些羹饭喂它。我的小猴子就这样慢慢长欠,最后个头几乎和我一样高。它是我的朋友。它会坐在我们屋外的柿子树上等我回家。父亲容下了这只猴子,一向平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一位大名来家里找我父亲。”
                  “猴子好像发了疯一样。它不肯让大名靠近我的父亲。它跳下树,挡在那人面前,吡着牙,露出胸膛,就好像他是来自另一个猴群的敌人。”
                  “大名向一位随从示意。尽管我苦苦哀求,那人还是拉开弓,一箭射穿了猴子的胸膛。我将猴子抱出宅院,它注视着我的双眼,就这样死去了。”
                  “后来,我父的失势,就是出于这位大名的阴谋。有时我在想,也许那只猴子并不是猴子,而足阿弥陀佛派来保佑我们的守护灵,但只有当我们学会聆听和观察,它才能真正行使护卫之责。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狐狸,在我出家之前,那段我已弃绝的生命之中。但人总要吸取教训。”
                  “也许,你玩弄的那些狐技淫巧,只是想要保护我。”
                  和尚说完,开始向阿弥陀佛颂经祷告;然后又向鬼子母神祷告,她在遇到佛陀前是个夜叉,如今却是女子与孩童的守护神;他还向大¨。来祈求:最后,和尚向宾头卢尊者咏诵了一篇简短经文,他是佛陀的弟子,罗汉首座,被佛陀禁止涅盘往生。
                  他向所有这些神佛祷告,为了小狐狸,祈求他们的看护与悲泯。
                  诵经已毕,狐狸还是软塌塌地躺在草席上,一动不动,像个死物。
                  山脚下有个小村,大概半天的路程。
                  “也许,”和尚想,“村子里会有医师抑或智妇,可以救狐狸的命。”他未加多想,抱起瘫软的狐狸,开始向山下的村庄走去。
                  天气清冷,和尚在轻薄的僧袍中瑟瑟颤抖。
                  晚秋的苍蝇,是一年中最后、最老、最大也是最讨厌的苍蝇,它们围着和尚嗡嗡乱转,跟着他一路飞下山去,让他烦扰不已。
                  路程过半,山间的溪流汇成小河,水面上横着座木桥。
                  和尚走过去,看到桥上走来一位老者。他有一部银白长髯,还有很长很长的眉毛。他走路时拄着一根弯曲的长拐棍,眉宇间充满智慧与祥和,但又有一丝顽劣,至少和尚这么觉得。
                  老人在桥上驻足,等和尚走近。
                  “此季的枫树很美,”他说,“斑斓多彩,稍纵即逝。有时我觉得秋和春一样美。”
                  和尚颔首赞同。
                  “你抱的是什么东西?”老人问道,“看着像条死狗。对僧人来说,这不足秽物吗?”
                  “这是只狐狸,”和尚说,“而且她还没死。”
                  “你准备杀了她?”老人不耐烦地说。
                  “我要带她求医,”和尚说道。


                13楼2012-07-28 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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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面色凝沈,他举起子里的拐杖,打了和尚两下——一记在头侧,一记在肩膀之间。
                    “这下!是因为你离弃庙宇,”老人打下第一杖时说道,“而这下!是因为你搀和狐灵鬼魂。”
                    和尚低下头。“也许您责罚得对,”他说,“正如您所言,我没有看护寺庙,而且还抱着一只狐狸。可我相信带她求医,也是遵循正道。”
                    “正道?正道?”老人又用拐杖戳着和尚的胸膛,“为什么,你这个蠢货,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你若是遵循正道,就该带着狐狸回你的庙里去,然后把夜梦之君的信物枕在头下,睡上一觉。你的小母狐正是被困在梦境中。”
                    “我可否免受杖责,再多问一句,”和尚小心翼翼地说,“在哪能找到夜梦之君的信物呢?”
                    老人瞪着年轻的和尚,又看了看手里的弯拐棍。
                    接着,他长叹一声,这口气长得就像个耄耋之人想要吹凉面前的热汤。
                    老人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写有字迹的纸条,按在和尚手中。
                    “给你,”老人咕哝道,“但你到底还足个蠢货。不是狐狸死,就是你死;不管你是否心思纯艮,尘世仙乡皆无一物能改变此事。”
                    和尚本想争辩几句,问问老人为何要给他这没有好处的信物。
                    但当他反应过来时,桥上已不见人影,整个山麓间就只有他一个人形影相吊。
                    “这老人一定是宾头卢尊者,”和尚想,囤为传说中宾头卢尊者经常化作长眉白须的老者;他始终在凡间修善积德,等待佛祖子他超度。
                    但和尚还是想不通,为何宾头卢尊者要帮他这么个卑微小民;他记起尊者是因为妄自显圣,被罚不能西方往生,但这并不令人宽慰。
                    下山时,狐狸几乎轻如鸿毛,但当和尚踏上归路,却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重。一笼薄雾降下山坡,将万物虚化。和尚向山上走去,只觉得举步维艰。
                    他心中暗自思量,救助狐狸到底是不是正道。
                    他想不清楚,但却知道自己不能弃她不顾。
                    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
                    和尚是早上离开寺庙的,下午晚些时候他才走了回来。
                    秋雾挂在山间,有如蛛网蚕丝,而那渐低渐近的暮霭更让世间如坠梦境。
                    和尚走进小庙,就连这住了八年的地方,都让他觉得朦胧缥缈,仿佛一方幻土。
                    炉火几乎已经冷透,和尚添了点炭薪,开始煮米饭,又烤了些切得很薄的葫芦片佐餐。
                  


                  14楼2012-07-28 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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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后他开始做晚课,但却不如平日那般专注虔诚。
                      祷告是一回事;向某些神佛祷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不仅会倾听,而且会在路上把你找出来,被你冒犯时还会用拐杖打你脑袋。
                      在炉火辉光中,和尚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幻想。
                      他觉得自己的影子似乎缺了一片,就像被撕掉引以的。
                      狐狸睡得像个死物。
                      她那么校和尚抚过狐狸柔滑的皮毛,又看了看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符纸。
                      和尚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当他看去时,那些文字仿佛在扭动闪烁,就像梦中的符记。
                      和尚把巴狐狸放在他的僧袍上,用自己的体温为她保暖,也许还能为她保住性命。他躺在睡榻上,将纸片放在枕下。来回一趟山路已经让和尚精疲力尽,他很快就坠入梦乡。
                      起初,是黑暗。
                      黑暗中闪出一点荧光。接着又一点,再一点。光亮开始游弋。
                      它们是萤火虫。先是几只,继而聚起一群,最后成百上千的萤虫在黑暗中闪耀着它们的冷光。
                      这让和尚想起星辰之河,或是一座星桥,或是一条在黑暗中缠绕萦转的锦带,灿灿生辉,亦幻亦真。
                      和尚沿着锦带行走。
                      那张信物就握在他手中,纸上溢出的光芒,比萤火更盛。
                      他走了片刻,一些明昧不休的萤虫开始陨落,像山茶花一样翩然而坠。
                      和尚同它们一起下坠。他发现自己并非自萤火虫间掉落,而是落过银河,那穿越夜空的众神之河。
                      他轻轻落在一片孔雀石般盈绿的碎石荒原。
                      和尚爬起身,行走在琉璃绿色的平原上。
                      在梦中,他足踏高木屐。这种鞋人们在雨季才会穿,好让自己远离泥泞的地面。行走间,木屐渐渐磨损消逝,没过多久,和尚就只得赤足而行。
                      片片碎石像无数锋利的小刀,鲜血从他脚上的伤e汩汩而出,在身后留下一串血红的足迹。


                    15楼2012-07-28 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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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过一片怪骨嶙峋的平原,那些非人的尸骨早巳破碎,锋利尖锐。
                        他走过一片湿热逼人的沼泽。空中充满咬人的蚊虫,体型之小肉眼难辨。这些飞虫趴上他的皮肤和眼角,’丁刺咬噬,留下点点伤痕。片刻之后,苍穹已被满天的蚊蠓染黑。
                        纸条辉光更盛,和尚将它高举在身前,继续赶路。
                        他最终穿过沼泽,从喉咙里啐出最后一口黑蠓,又将它们从眼角抹净。
                        和尚走过一个向他私语的花园。它建议和尚回头,告诉他梦之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还说他应该留在花园里,漫步在它的小径上,闲坐在它的甜水旁。但和尚始终不知道,花园为何能对他说话。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花园,继续前行。
                        和尚在两栋比邻的房舍前驻足。
                        有两个人正坐在其中一间的缘侧,面对廊下的池塘持杆垂钓。
                        “我要找夜梦之君,”和尚喊道,“这条路对吗?”
                        “每条路都通向他的疆土,”第一个人问道,“你又怎能走错?”
                        第二个人身材丰腴,面带愁容。他一句话也没说。
                        和尚向他们展开信物。如果说之前还有些许疑虑的话,此刻他已确信自己是在梦中。因为他竟能读懂纸上的字。
                        那是些很简单的文字,简单到和尚很奇怪先前怎么会读不懂。
                        这些文字书写着一个人,他可以从混沌或虚无中塑造、制造、铸造,将无形无相之物化作幻梦,但离了这幻梦,任何真实都将失去意义。
                        第二个人轻哼一声,引来和尚的注意。
                        他仿佛是不经意间,指了指一座山峰。
                        和尚施礼致谢,向那座山走去。
                        他来到山脚下,回头看去,发现胖男人面朝下飘在鱼池中。
                        而凶手正从房子的露台上俯瞰着他的尸身。
                        和尚走到半山腰,又回头张望。
                        房子,连同那人和鱼池,都巳消失。它们方才的所在只剩一片荒冢。
                        在他前方,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建筑,与周围的景致浑然一体。
                        它是神殿,是城堡,也是住所。它有水瀑和花圃,有彩绘屏风和华美的拱顶。和尚说不清这是一座房舍,还是一百座。他能看到诸多院落、果园和树木;在那些奇异的花圃中,比邻的树木上,春华、秋叶与夏实竟相生长。
                        艳丽的鸣鸟在树上歌唱;它们的羽色或红或蓝,美艳鲜活宛若飞翔的花朵。那歌声也同样奇异莫名。
                        和尚从没见过这样的所在。
                        房前是一道拱门,由金色的木材造就,上面刻着奇禽异兽。
                        和尚走到门前,敲响了挂在那里的一面小锣。
                        锣鸣无声,但他确信,那些应当知道他在门前的人,已然知晓。


                      16楼2012-07-28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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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门打开,继而变化,一个绚丽多彩的生灵立在他面前。
                          这是只怪鸟,头颅如狮,尖牙蛇尾,巨翼蔽天。
                          竟是巨大无朋的时及乌,神话中的生灵。
                          “呜锣所为何事,”时及鸟说,“你又是何人,为甚打搅我主?”
                          “这里真美,”和尚说,“等我醒来,世上再无这般景致,因为它们均非此地。如此想来,更让这宫殿平添几分美色。
                          我足否真的站在梦之君的宫殿花园里?”他的话语轻柔至极,但却蕴含着对守门者的叱责。
                          即便是神话中的生灵,也应晓得礼数。
                          “此地正是梦之宫,”时及鸟咆哮道,“告诉我你想干什么,不然我就把你吃了。”
                          和尚伸出手,将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纸片展示在时及鸟面前。
                          它绽出光华万千。巨鸟低下头喃喃私语。
                          “我没料到,”它说,“我以为你不过是个梦者。”
                          和尚发觉有什么东西正从一棵黑松上俯视着他。
                          那是只渡鸦,体型颇大,毛色黑且暗。
                          它察觉到和尚的视线,扑愣愣飞扑而下,落在他面前的步道上。
                          “跟我来,”渡鸦的声音好似两块岩石在磨擦。
                          “你会带我去见梦之君吗?”和尚问。
                          “你不会向一首诗发问,不会向一片飘零落叶,或是山颠雾色发问,”渡鸦说,“你又为何要向我发问?”
                          房舍像一座迷宫,和尚跟着渡鸦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和奇异肃穆的亭台;走过平静的池塘和峻秀的山石,穿行在屏风隔成的通道中。
                          他始终跟着黑乌前行。
                          “从你的回话判断,”和尚说,“我猜你是个诗人。”
                          “我侍奉夜梦之君,”黑乌说,“听他的差遣。”
                          它拍打翅膀,谷翼而翔,落在一扇同和尚差不多高的屏风上。
                          “但你说的也没错。我曾足个诗人,而且像所有诗人一样,我在梦之国逗留得太久。”
                          渡鸦让和尚走进一间彩绘屏风隔成的屋子。
                          房间的一端有座高台,台子上放了张镶有珠母的木椅。
                          这是张完美的座椅,木工古朴,样式离奇。
                          和尚知道这一定是梦之君的王座。
                          “在这里等着,”渡鸦说完仰首阔步走出房间,就像个傲慢的老侍臣。


                        17楼2012-07-28 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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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手足无措地站在觐见室,等待着梦之君的驾临。
                            在和尚的想象中,梦之君是个老人,有着长长的胡须和指甲,接着他变得好似宾头卢尊者一般,最后又化作半人半龙的妖魔。
                            和尚的目光被环绕房间的屏风所吸引。
                            只要他注视着屏风,那些彩绘图案就静止不动;但他稍一分神,上面就会变化出前所未见的景象。
                            他转开目光,屏风上的生物便会游移。
                            传说落幕,新的传说,消然登场。
                            他独自站在觐见室中,看着彩绘屏风。
                            不知从何时起,和尚不再是孤身一人,因为梦之君已坐在高台上的王座中。
                            和尚深施一礼。
                            梦之君的肌肤似以冬月,长发黑如鸦翼,双眸宛若倒映夜空的池水,远星在其中闪耀燃烧。
                            他的袍色若夜,诸般火焰和面孔在底纹上浮现又消失。
                            他开口说话,声音轻柔如丝,坚韧如丝。
                            有朋面远方来,不赤乐乎,和尚听到一个声音从脑中响起,但你不该采。
                            “我擅自登门”和尚说,“只求您救下一只狐狸的性命。她身在尘世,魂迷梦土。倘若您袖子旁观,狐狸迟早命丧此地。”
                            也许她,夜梦之君言道,只求迷失梦乡。她所行主事,必有舌己的道理,而这道理你知之甚少。更不消说她是只狐狸。她的性命又与你何干?
                            和尚踌躇片刻,开口说道:“佛祖教诲我等,对万生万灵,都要爱要敬。狐狸从没害过我。”
                            梦之君上上下下打量着和尚。仅此而巳?他不动声色地说。你离弃庙宇,采梦土寻我,只为此事?只田你对万生万灵,却有爱有数?
                            “万物于我皆有责,”和尚说,“既削发为僧,我便已舍弃诸般欲念,隔断尘世羁连。”
                            梦之君沉默不语,像是在等待什么。
                            和尚低下头说:“但她化作少女时,那肌肤的触感,我始终难以忘怀。这段记忆将伴我走到此生尽头,乃至尽头之后。何况,最难斩断是情丝。”
                            我明白,梦之君说。他站起身,走下高台。
                            如果把他当作人来看的话,梦之君的身量很高。
                          


                          18楼2012-07-28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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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女的魂魄嫣然一笑。“你为何要来找我?”她问,“为何要来这儿?”
                              “因为我在乎你,”他说。
                              少女垂下目光。“那——你已经来了,已经知道了真相一一你肯定也知道现在该离开了。我巳救下你的命。与你为敌的阴阳师会代你而死,你可以回到庙里去,继续种你的南瓜和难吃的干山药。若是得闲,也请为我颂篇往生经。”
                              “我是来救你的,”和尚说,“这是我的使命。”
                              “你怎么救我?”女孩苦涩地说,“你能打破镜子的铁框吗?”
                              “不,”和尚说,“我不能。”
                              他拿出宾头卢尊者在桥上给他的信物,念出那上面写着的名讳。梦之君出现在他身旁。
                              那么,君王说,你准备离开此地?吗?
                              “陛下,”和尚说,“我是个僧人。除了食钵一无所有。但狐狸梦到的梦,本该属于我。我求您把它还给我。”
                              但,君王说,如果我把梦还给你,你就要替她而死。
                              “我知道,”和尚说,“但这是我的梦。我不会让狐狸做我的替死鬼。”
                              梦之君点点头。他的脸色毫无变化。
                              但和尚觉得自己的决断让王者伤悲,也让他欣喜。
                              年轻的和尚知道他索求的是正道。
                              君王一挥手,空茫的镜子躺倒在地板上。
                              黑暗中,狐灵站在和尚身旁。
                              你以身相殉,秉持正道,君王对和尚说,现在轮到我帮你一个小忙。你会有一点时间与孤狸告别。
                              狐灵扑倒在君王脚下。
                              “但你发誓要帮我!”她愤怒地说。
                              我帮了你。
                              “这不公平,”狐狸说。
                              是的,君王颔首,这不公平。说完,他悄然而去,留下两人独处。
                              传说中只记叙这些:他留两人独处,让他们告别。
                              也许他们笨拙地说出别离之辞。他们之间的阻隔——弃世的和尚与狐灵之间的阻隔——如鸿沟天堑,不可逾越。
                              这很可能。
                              但有人记得他们为彼此所作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她可能觉得,在那段时间里两人曾共赴巫山,或者说梦到了那一番云雨。
                              这也可能。
                              他们道别巳毕,梦之君又再度出现。
                              诸事重回其轨,他说。和尚发现自己正从镜子里看着狐狸。
                              “我会把伞给你,”她悲声轻语道。
                              “活下去,”和尚说。
                              “我会为你复仇,”狐狸说,“对你下毒手的阴阳师,会学到伞走狐狸所爱意味着什么。”
                            


                            20楼2012-07-28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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