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刑天擅闯神界的故事后来经历了许多谬传,回到魔尊本人耳中时,有些尚似真似假,有些早非原来摸样。
天兵们多半趾高气扬:刑天那叛将犯了天规与神女私通,伏羲陛下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用那女子将投靠魔物的莽夫诱来天门,轻易便抓获,能由天帝之徒飞蓬将军亲手将二人一并处死,正是陛下恩德浩荡。残存的刑天旧部却痛哭流涕,天庭容不得将军就罢,竟囚禁将军的爱人,诱得将军冒死返回天界正中那老匹夫的陷阱,他那学生更是不知同袍之谊为何物的无情人。
有时当重楼回想飞蓬的时候,偶尔也会记起那个连头颅都已被斩去,还挣扎着跟魔做交易,非要回去救自己女人的刑天。那日重楼带着他过了天门,自己隐在神魔之井出口的空间缝隙里看了整个故事,无非是一发现重兵挟持中女子饱受折磨的身影,那具连头颅都没有的身躯便向天帝冲去,然后结局不言自明。重楼没看错飞蓬,伏羲将这个学生教得好极,天界第一剑当之无愧。
刑天的残部破口骂道,苍天不仁,万物刍狗。
算起来刑天还是重楼旧识,琢鹿之战的时候,他还是炎帝的将军,颇具战功;后来蚩尤劈天开神魔井,举族退入魔界,刑天却因为他出生的常羊部投降了黄帝,妻子被免去罪责封了神女,便也跟着投了天庭。仔细想来,算不得神,却也算不得魔,倒更像是那些为情困得终生碌碌的凡人了,无怪他的旧部也参不透这道理——刑天杀伏羲,靠的是心中怨愤;飞蓬杀刑天,却无怨无愤、无爱无恨、无喜无悲,武者无情,方才天下无匹。
苍天本就不仁,为神魔者眼中世上生灵皆如死物,是连刍狗都不如的。何来有情?这一字多少凡人参悟不透,也不过天元算式中的竹伆一片,乾坤枢机轮转,一哭一笑,一扣一合,无止无休。
正如神将那碧蓝色的眼睛,看着生死悲欢,如同看向一片虚空;他的剑也是如此,寒光一丝犹豫也无地迎向咆哮的昔日同袍,滚烫的血饱含着愤怒冲刷而下,竟不能将那刃温热半分,血滴落下时,仿佛也凝成了倒挂的冰。
然而下一刻,神将脸色剧变。刑天的血突然逆着剑刃腾蛇而起,飞蓬一个清咒不及念完,整条右臂竟已被污血吞噬。
天兵哗然,连伏羲都变了神色。神将惊愕间举目,却捕捉到了极远的神魔之井入口处,半个空间之遥,重楼嘴角牵起的那一丝得意。
魔也不做亏本生意,即便有了半卷地图,带一个神界叛将通过神魔之井潜入天门,仍是十分不易。刑天血里被他下入的摩梭盅毒,原本是对着天帝伏羲去的,只要见血一丝,便能省却重楼此后半生心思。
如今误中了飞蓬,虽说可惜,却也不错。那双震怒中的眼睛,仿佛冰湖风霜夹雪,光华如剑淬锋刀。明知那满满都是杀意,重楼竟然依旧觉得,那眼真是美得连日月都要倒悬。
明明是无情人,何以动怒至此?
他一边想着,一边打了个手势。身后埋伏的三千魔兵冲过他早先做下的法阵,向着天门嘶嚎而去。而他则打开自己的臂刃,中摩梭盅毒者筋力十去七八,仙法用则反噬,他倒要看看这天界第一剑能撑多久。
可他很快就改了想法。
许多天兵魔将们对那一场战役赞叹不已,以为那便是天界第一神将与魔界至高尊王的初遇,真是金刀玉剑一相逢,胜却六界无数。本该是兵刃无眼的浴血沙场,回忆起来却身处漫天星雨,神剑与魔刀携着法力撞击,一声声如战鼓隆隆,羲和与望舒的光芒都被淹没。黑暗里唯有仙术的余烬火花般洒落,照耀着远处的两个身影衣袂纷飞,不似搏杀,倒仿佛日落月沉中一场盛大的舞蹈。
搏杀的双方只求不死不休,而舞蹈中的彼此却需相辅相成,即便是斗舞,下手也得留着分寸,况且卑鄙的那一方虽耍了诈,心里却也存着几分愧疚。
重楼知道,对飞蓬来说当初那一仗,恐怕非“乱七八糟”四字真不能形容。垂死挣扎的刑天旧部正奋力反扑,手忙就乱的天兵一窝蜂拥着天帝撤退,远处魔界杂啐们张牙舞爪地冲过来,他掐死了右臂,煞白着一张脸,似是已明白那污血里掺了些什么毒物,可是下一瞬,别的神将都提起真元护体后退,唯有他迎着重楼的流星火雨,竟然抬手就是风雪冰天。
那是风与水的顶级仙术,威力可将瀚海凝冰,即便摩梭盅毒只令其反噬十之一二,怕也要损及心脉。他这般固执下去,不需旁人刻意为难,便也撑不了一时三刻。
直到此时重楼才发现,这神将与他见了两面,笑了一次,怒了一次,对他行了一次傲慢的见面礼,和他过了十几招凌厉的剑,他便已舍不得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