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路德维希望着自己面前这一块很快就要成型的木刻。他手里拿着雕刻刀,盯着脚下满地的木屑几分钟,湛蓝的眼睛里仿佛蕴藏着深沉的心事。
他最后将雕刻刀像笔一样运作,切割雕琢一番,一只木刻兔子便在木板上成形了。路德拿起铅笔在木板上描出“尤露希安”这个名字的形状,然后用刀刻了下去。
当他把最后一个字母刻好,收起刀锋时,不经意划破了手指。对于在柏/林/艺/术/大/学的雕塑专业学习的路德维希来说,伤了手是一件常常碰到的事,他并不怎么感到疼痛。似乎是嫌这样太没意思,想要增加疼痛一般,他将自己的伤口用力按在木刻兔子的眼睛上,想将更多的血液压出来。
这种上色方法当然没有取得多大的成效。路德维希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直到暮色降临,微红的夕阳光线照进幽暗起来的房间,他才发觉时光已流逝许久了。
他今年就要毕业了。现在他独自住在这里,说是要做他的毕业创作,其实他到现在还没动手呢。
他宁愿做千百个木雕兔子,千百个“尤露希安”。
路德的嘴角浮起一个苦涩的微笑,轻念着“尤露希安”。
“哟,尤露今天把小路德带来了。”那个在六岁的路德面前几乎像自家街区后面的那座列/宁像一样高大的坏小子眯着眼走近路德。路德保持着不畏惧的神情,身子却不自觉地往墙角里缩。这小子对路德举起了拳头,仿佛一只巨大的狗熊举起了熊爪。
狗熊?路德苦笑,这两年来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把每一个讨厌的人,不管是现实中的还是回忆里的,都想象成狗熊。
这可真是要拜正在跟他的姐姐尤露希安逍遥快活的人所赐啊。
记得那天那个坏小子把路德拎起来,打了好几拳。路德只觉得只要再受一拳,就要张开嘴大哭起来。他咬紧了嘴唇忍着,那坏小子把他横放在地上,开始用脚踢他。路德仰面躺着,远远看见城里建筑物上刷着的DDR国旗,悬挂着的领导人头像,只见它们都在头晕目眩的路德眼前水波般一晃,然后便像要剥落一样剧烈颤动了起来。
直到现在路德想起自己童年时在东/柏/林的那些日子,想起那些老旧灰暗的苏式街道上那些专属于DDR的东西,都会感到一阵从灵魂深处盘旋生起的眩晕。
那时他的姐姐,十岁的尤露希安被那个坏小子带来的一群同伙制服了,他们把尤露踢翻在地,两个男孩子把她按跪在地上,逼迫她看着路德被那坏小子打。
这些人平时都是被在街区和学校里都以打架方面的赫赫战功著称的尤露希安打过的,现在他们正在享受着自己的“民/族/解/放/战争”的伟大胜利,一时半会儿都没人愿意放手。那坏小子痛打着路德,脸颊上浮起了枣红色的兴奋。
尤露希安双臂被两个男孩紧紧地按着,一双红眼睛死死盯着弟弟代自己受这些寻仇者的刑罚。她今天实在是中了这些家伙的埋伏,被突袭了。她不巧带着弟弟,在打架时颇被掣肘,终于被俘虏了。
路德的两眼都被打肿了,他向跪在地上的姐姐望了望,然后因力竭而停止了越来越微弱的抵抗,躺在地上不动了。
尤露希安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了按着她的男孩,她一跃而起,重振雄风,像一个神话般地向刚刚战胜了她的坏小子还击,竟然把他打得趴下,并把他的一帮同伙都打跑了。
路德永远记得那一天,1976年东/柏/林一个酷暑铄金的下午。他记得他怎样在滚烫的地面上挨打,尤露希安怎样在熔岩似的的阳光里奋战,最后又怎样在打翻了的桔子罐头一样显得脏兮兮的夕阳残照里抱着他一口气跑回了家。
“尤露希安”路德抚摸着他的木刻兔子。忽然他举起刀,把这块木板连同兔子浮雕劈成了许多碎块。
路德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在屋顶上挂着一只又一只兔子的皮毛。那都是路德从他杀的许多兔子的身上剥下来的。他在每只兔子皮毛上都用碳素墨水纹上“尤露希安”,然后挂起来。自从尤露希安被那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俄/罗/斯大狗熊弄得五迷三道,搬到他家去住以后,路德就开始了制造这些皮毛。路德平时创作和起居都在这里,在这个兔子的地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