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烟
1.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左手一并拢过腕上垂下略长的袖口，望见宣纸上尚未干透的墨痕，提了笔，又轻轻搁在了一旁青玉的卧仙架上，少年光景的人蹙了蹙眉，温润的双眼略带哀怨的一挑，方才听见内屋里带着笑意的声音轻巧的开腔：
“少爷，二老爷早就起身去了别处，已过午时，不如歇息片刻？”
王盟端着香气袅袅的碧螺春推了帘子走进来，斜角的长袖被胡乱挽起在臂弯处，眯了眼笑的颇有些狡黠，把茶放到少年的右手边，看见他放下心来径直瘫在了太师椅上，黄花梨的书桌隐隐约约飘出让人心安的香气，和茶香一同成了舒缓人心的良药。
“二叔果真苛刻，字画之事岂非一时之功，再者来我也并非总是这般懒散··”
“少爷往日里不也是练练停停，总归来没有十分精神却都在此事的时候嘛··”
“嘿，你小子行啊，这会儿倒知道教训我来啦？”
”哎哟我哪里敢，您快快歇息了，不然一会子二爷又来，我也担待不起啊··”
吴邪无奈的嘴里怨声不断，把茶一手取来，掩了袖子小口抿下，白雾升腾，不由有些眼前迷蒙，碧绿的茶汤上映出一双淡然的眸子，深深浅浅的泛出春水般的柔色来。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正厢的门又吱呀一声开了，正想着窜起来装作勤学苦练的样子，惊慌的吴邪听见来人娇俏的声音，又喘了口气坐回原地去，略带惊喜的冲着门外喊了一声：
“小花，你不是去拿药了，这么快就回了？”
来人一袭天青色的三重衣，腰间的裙带却是明艳艳的石榴红，头上的金步摇随着细碎的莲步轻动，叮铃作响，煞是悦耳。三尺青丝绾了脑后一个小小的髻子，再看那人，勾人心魄的桃花眼里眸光潋滟，薄唇抿着细小的弧度，体态轻盈，右眼下一滴盈盈欲坠的泪痣，惹人侧目。不说倾国之色，但果真媚态天成，透骨生香。皓腕上露一截血芙蓉的镯子，断然不是等闲货色，女子不过豆蔻年华，端着一碗草药，对着吴邪遥遥施了一礼，这才迈着碎步款款的进了书斋里面。
“吴邪哥哥，看你这样子，可不是又被二爷训斥了学艺不精？快来把这药喝了，身子才最打紧呢，眼下乍暖还寒，要是染了风寒，吃苦的又是你自己罢！”
美人笑盈盈的把一碗药塞进吴邪的手里，看他苦着脸，叫王蒙拿了杯水来，又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巧的金色锦囊，果然看见对面人的眼神一下子大亮。
“喏，拿了药，顺便从三清观旁的碧云阁给你带了些桂花糖，这药里头搁了黄连，想必是有些苦涩，你快喝了，再把这糖含上。”
吴邪感激又是羞赧的看了一眼解语花，这才皱眉屏气一口灌下喉咙，边咳边大口的喝水，然后倒了一大把桂花糖含住，才像如释重负一般长叹口气，看的解语花扑哧一笑，头上的珠玉钗子也跟着晃动不止。
描着画的素屏被倾斜的日光照着，冷不防透了些明黄在太师椅上，在书桌前，在吴邪月白色的薄衫上头，解语花半闭着美眸斜眼看他，窗子外头正午的日头虽然中天高悬，毕竟是二月里的天，竟也没有几分热度，吴邪瞧见那些浓密的睫羽布下浅淡的阴影，罩在对面人如玉的脸上，不知道怎地，就想起了那个名唤真真的美人，这倒果真像是那画里才有的景致。
“可是看够了？吴邪哥哥，还不去用过午饭，怕是又得挨骂了。”
略带戏谑的声音，随着少女柔柔的气息温热着喷到吴邪的耳畔，他这才猛然站起，傻愣愣的笑笑，又自知失了礼数，有些羞恼的看了解语花一眼：
“小花你长成这种样子怎么怪我，我，我只不过是爱美之心，人之常情。”
婉转的女声这才忍不住响起，方才止住的笑又被勾带了出来，直至笑的那边吴邪直跺脚才自己止住，两人并着向西边的厢房走去，王盟早就有些昏昏欲睡，这会子见两人竟已出了院子，才急匆匆的抓起一件外套跟着跑了出去，一面颇有怨言，一边又只能再加快了步子喊叫着那两人停歇一会。


马车一路颠簸，乡间的泥路毕竟比不得官道，从吴邪收拾了东西随着三叔上路到皓月高悬，已过去了足足两天功夫。饶是一路随行的王盟也露了些疲色，更不消说自小娇生惯养着的大少爷吴邪，这会儿颇有些怨言的抱着膝蹲坐在车前，一旁的解语花静静听着，嘴角边勾着个姣好的笑容。
吴三省的心腹这一路一直守在马车前拉着缰绳，这人生的硬朗，身量高俊，面容刚毅，此时跳下车去从路边的树林子里拾了些柴火来，看见吴邪还蹲在原地不动，冲着马车的方向招了招手：
“小三爷！天色暗了，三爷说今晚就在这儿歇息，明早再早起赶路，这二月里的天，倒春寒要是作起来，还是围着火堆稳当！”
“好，我就来潘子。”
两条腿因为长期不变的姿势多少有些发麻，吴邪笨拙的从车上翻下来，哆哆嗦嗦的晃了晃，解语花拢了拢鬓边垂下的碎发，也轻盈的翻下来，又站到吴邪身侧来扶住了有些重心不稳的他，两人并着肩一路走到潘子的身边，理了衣裙，地上早先铺了层竹席，王盟估摸着怕少爷受了寒，又垫了一层狐裘，吴邪此时傍着火倒也不觉得身上发冷，于是就盘腿坐下，一边从潘子手中接过水壶来灌了一大口，犹豫着递不递给小花，只见她扬着脸冲自己一笑，接过水壶小小的啜饮一口，又嘻嘻笑着把壶放回火堆的旁边。吴邪觉得脸上有些燥热，暗自幸庆了这黯淡的天色，之前还是黛青，这时候入了夜已完全成了墨蓝色，虽说这儿有火堆，背着光的侧脸，小花应该是看不见表情，于是又轻松下来冲着站在远处的三叔喊了声：
“三叔？你在哪儿不冷吗？要不过来烤烤火？”
吴三省头也不回的摇摇脑袋，好似又想起什么，招手把潘子唤到近跟前：
“大侄子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以为都跟你似的，这么点风寒就能冻出病来？潘子你来看看。”
潘子应了声就跑了过去，王盟急赶赶的来到吴邪身边来，继续开始哄劝他在薄衫和罩衣之外再披上一件大衣，无奈吴邪此时开始兴致勃勃的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不耐烦的挥手抵制着王盟拿着的裘袍，只在脖颈上围了一圈狐皮，清秀的脸被毛茸茸的白色皮毛掩去了大半，被火光照耀下的双颊红润的有些艳色。
“小花，你来过这儿吗？这些林子里可是有些什么···”
“吴邪哥哥，我也不常出家门，这么远的地方，更是不可能一人来过，你可当心着，别自己又想着钻进去。”
解语花轻描淡写的道破了吴邪话中玄机，又自顾自得嘟嚷着腹中空空云云拉着吴邪回到了火堆旁边，看着王盟开始收拾食物，又把潘子他们猎回的东西插上竹签开始架起来烧烤，不多时诱人的香气开始飘散，按理说这种事在野外最容易招惹野兽侵袭不过，但是三叔大概是艺高人胆大，完全不在意会引来写奇怪的东西，吴邪也就放下了顾虑大快朵颐起来。小花只吃了几口，看样子是并不怎么饿，吴邪懊恼着如何摆脱她自己进去林子中探险，忽然听见了后方若有若无的传来了人声，而且是极其微弱的，痛苦的呻吟。一瞬间不知道为何乱了心神，他再顾不得解语花的惊愕和喊叫，径直冲进了林子里去。
解语花非常气恼的瞪着吴邪消失迅速的身影，一咬牙也跟了上去，其他人这会儿忙着做一些夜间防御的工事，一时间竟没有人注意这个方向，突然消失的两人。
林子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吴邪艰难的顺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跑去，胸口因为超负荷的跑动似乎被压住了一般无法喘气，未经锻炼的身体开始只跑了一会儿就乏力酸软，但不知为何的焦急，想起那个声音，似乎伤的很重，该死，为什么不能再快一些？
终于冲出了树林来到一片空旷的泥地上，一时间刹不住的吴邪脚步有些踉跄，看见月光映照下那个血染的人影，瞳孔猛地一缩。
额头上蒙上了一层薄汗，再转过身去看那片漆黑幽冥的森林，吴邪只觉得背后的衣衫尽湿，被树杈划破的衣袂此刻拖牵着不堪如同破布，束发的金冠也略略歪斜，不敢再多做停留，吴邪壮着胆子，缓缓的向着那个蜷缩的人影步去。


到了近处才明辨，这果真是个受伤的男子。青丝如墨，散如乱云，面色苍白，面容清癯，却显得愈来清秀出尘，剑眉飞插入鬓，凤眼斜挑紧闭，真要吴邪来形容，除去形容女子的倾国之色，他只能想到那些画上飘然而去的天神，钟天地之灵秀，挥手不染纤尘。偏生他只堪堪如同少年，甚至比起吴邪也似乎大不了多少时日，吴邪一时间看的不由得呆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皱着眉缩的更紧，觳觫着一阵阵战栗，指间狠狠的陷进肉里，骨节泛出了青白色。他绕到了少年的左边，看见玄衣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黑色血迹，衣带四散，那血竟是从雪白的里衣里透出，那人捂着胸腹之处，似乎是剑伤，莫非是被人追杀？
吴邪抿了抿唇，决心来不去想着这人的可疑之处，撕了袖子就开始帮着止血，惶急中随手并没有可供他使用的止血药，自己身上的药从来都是在王盟身上，再者丹丸效果并不显著，还需寻得外伤药才可解燃眉之急，只能咬着唇急的左右来回走动，突然看见林子中窜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才大喜过望。
“小花小花，这儿有个人受伤了，我回去找些药和干净布料来，再带些热水，你即医术，快快来帮他止血。”
解语花看见对面欣喜的吴邪蛾眉一挑，强压着心头的火气走到近前，只看了一眼，月光下的俏脸就已惨无人色。
“小··小花？你能救吧！你能救他是不是，这是一条··”
“····我知道，你··先回去拿些东西来，别惊动了你三叔。”
吴邪望见解语花神色有异，心中的担忧不由更升几分，抓过她的手腕不住摇动着，话里已经带了颤，清亮的黑瞳也泛起一阵恐慌，直到解语花沉默着掰开他的手，抬了脸要他去准备物什，自己缓步移向那个黑发的少年。
“我没想到在这儿就看见了你，不知道该说是福还是祸，但是，你既然已经出现。”
等到吴邪的脚步声已经听不真切，四周又回复了那般死一样的沉寂。沉下眸色，解语花面容冷漠，蹲到少年的身前。缓缓的从袖口抽出一把尚不盈寸的匕首，冰冷的刀刃在凄清的月光下映出解语花一双深幽的眼，扬手直落，刀尖直指少年的心脏。
“你就该死。”
吴邪偷偷摸摸的从王盟的包裹里拿了些药材，又找来个研钵，想了想拿起水壶和软布，又拿了一件干净的衣物，这才急匆匆的冲着树林子里再次赶去，这一次不比之前全靠着六神无主的惊慌，清醒之时闯进不见天日的这方林木里，恐惧如同游丝遍地缠绕，他好容易才提心吊胆的冲出了树林。
嘴里念叨着“红花，土鳖虫，川芎，白芷，当归··小花，我记得往些日子里你开过的外疮药都是这些止血的药材，就都拿了过来，你看···小花！”
话音戛然而止，吴邪手一松，叮叮当当的药瓶药罐和衣物水壶散落一地，呼吸一瞬间似乎停滞。
他看见那个将死之人此刻睁开了眼睛，面无神色的坐起身，右手掐住了解语花的脖颈，左手攥着一把小小的匕首，身形摇摇晃晃，但手劲依旧恐怖非常，解语花的脸色已经开始泛青，两眼无助的瞪得如铜铃，嘴唇开阖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松开！”
吴邪怒视着那个身形摇摆不定的少年，本已包扎好的伤口因为用力过猛再度裂开，白布上如同被滴了一片朱砂，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飞快的蔓延开来，他冲到两人跟前，试图用力掰开那只手，少年额上的冷汗不住滴落，看样子也到了体力的极限，他努力睁着眼睛不陷入昏迷，咬破的下唇上血珠迸现，顺着下颔滚落。吴邪看见解语花因为手劲变小略略好转的脸色，又登时起了不忍之心，温言劝着，也不管那少年是否还能听进人言。
“这位小哥，我们并非追杀你的人，绝无加害之心，她是医生，大抵是帮你包扎时有些误会，你先放手，你伤势如此之重，再用力恐怕难以痊愈！”
吴邪咬着牙想去掰开那只手，即使少年松了力气，他依然无法撼动分毫，无奈往日里手无缚鸡之力，此刻急的双眼只欲喷火，又全只能仰仗小哥自己明白了利害关系，自己放开小花。
“嘭”
终于不敌痛楚与困倦的双重刺激，少年重重倒地，吴邪赶在他落地之前慌忙用手去接，总算是不让少年摔得再添几处伤口。冰冷的身体沉睡在自己怀里，玄衣大开，里衣的系带散作一团，不经意间什么跃入了眼帘。有什么东西，从胸口处蔓延升腾。
欲火焚风，威风凛凛的墨色纹身布满了整个胸膛。怒目圆瞪，叱咤风云的神兽脚下祥云翻飞，紫气东来，祥瑞之至。
吴邪的眼色瞬间一滞，呼吸不知不觉中重了几分，双眉蹙成了川字，两眼无神的望着慢慢平复呼吸的解语花，脸上又哭又笑的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
“小，小花····”
天色为何不再黯淡几分，月光偏生照的清澈。那纹身，他怎么也认得。
是麒麟。
“咳，咳咳，你···你看见了吧。”
解语花双手无力的撑在地上，华美的衣裙凌乱不堪，勉强站起身子，她再不去顾看自己身上的勒痕和杂乱，眼神冰凉的望着吴邪，看见他嘴唇开开合合，就是不敢说出自己心里认定的答案。
“这人，怕就是张起灵。二十年前张家满门族灭，唯一活下来的人。”
吴邪只沉默着伸手拿起白布来，用带来的热水替张起灵擦了新渗出的血，然后一圈一圈的裹紧，一把挥开解语花阻拦的手。
“你想死吗！他是张起灵！”
怒吼的声音在冷寂的夜空下回荡，解语花重新拾起自己掉落的匕首，洗净了血污，双眼在惨白的月光下不复灵动，因为压抑的怒火沉郁的愈加深邃。
“他之前为什么要杀你？”
少年故作镇定的声线还是微微发颤，答语却兀自把话题牵扯到了别处，解语花嗤笑一声，略略冷漠的看了吴邪一眼：
“你说呢，他杀人，可曾需要理由？前朝逆子，人人当诛。”
“不及弱冠，何罪当诛？！如你这般，我莫不是该死几万遍!”
“你···”解语花被气得杏目圆睁，削肩抖动，碧玉的簪子不住晃动，金石叮咛在万籁俱寂的深林里分外悦耳的让人心悸。
“小花，你之前如何，不再计较，我只看他是条人命，纵是张起灵，也不该枉死与这穷山辟野之地。”
吴邪顿了顿，凝了眸看躺在地上的人，神色复杂。
“无论如何，吴家欠他的，当日张家灭族，这小哥不过和我一般的年纪，父辈犯下的错，轮不到他来偿。小花，你···可不可以别告诉我三叔他们张起灵···”
“怎么，你也知道，除了你有妇人之仁，别人却再容不得他一人活下去？”
正争执着，从林子东面，既是吴邪他们来的方向，有火光影影绰绰的闪动着，吴邪心下一凉，想着背上地上的张起灵暂时躲避，解语花抢了先冲着林子大喊：
“三叔！我们在这里！快来！”
“小兔崽子你给老子过来！我是怎么交代的？！你还敢···大侄子你没事吧！”
远远的听见吴三省的声音中气十足的传来，吴邪不敢置信的看着解语花，颓然的坐在地上，只尽量用身子挡着张起灵，扭着脸避过了三叔探查的视线。
“我没事，只是碰巧听见有人求救，我··”
“你让开。”
肩膀被人拨开，吴三省看见那个犹在肩头盘旋的麒麟纹身，面色骇然。
“他！他可有伤你！潘子，把这人抬回车上去。”
“三叔！张小哥受了伤，你还要把你如何?他到底有何错你们都要如此！”
脸上受了重重的一巴掌，吴三省恶狠狠地瞪视着吴邪，脸上既是失而复得的欣慰，更为怒气的翻腾，面沉如水的解语花只兀自抱着臂冷笑。
“***还知道他是张起灵？！嗯？那我问你，张家都是什么人？”
“还是，你忘记了你姓什么！你忘记了你爷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只求你，求你饶他一命。他也是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