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城里兜兜转转,最后在停在北湖公园。这个时候不算早也不算晚,来晨练的老人已经散了,正午要命的阳光还躲在云后。李歌棉望着偌大的空湖,银镜碎成片一样地散射着磷光,远处的水枞连起隐约浮起的山峦,既含混,又遥远。
“很久没来了。”女生兀自说。
“你说公园?我也是。”
“不是。”李歌棉摇摇头,手指指向坡路尽头的一幢红砖建筑:“我说的是高尔夫会所。”
一百块钱三桶球,苏亮在心里咋舌,实在是让普通人受不了的高消费。 “我爸以前曾经是这里的会员,但是两三年前就没再续费了。” 李歌棉从球会里借了支轻便推杆,苏亮帮忙拿在手里。
绕过练习场旁边的小道,赫然出现一片开阔的小山坡。在坡顶连绵着一排高大的松树,风飒飒吹过的时候依然丝毫不见动。坡底列着一排稀稀拉拉三两不成队的蒲桃树,浅黄色的刺花像海胆一样骄傲地挺着,李歌棉从左边开始默默数到第六棵,朝树底下慢慢走过去。
苏亮以为她是要打球的,谁知女生蹲下身去,接过苏亮手里的推杆开始刨开树底下的土,青绿的草根和褐色的土末飞溅起来。李歌棉一边挖一边说:“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
苏亮没头没脑地答一句:“高尔夫球场啊。”
“谁不知道。”李歌棉伸手拍了他一下:“旁边是练习场,这里是专门给初学者练习推杆的果岭。我爸一开始打得很烂,根本下不了场,所以经常来这个地方练。”
李歌棉放下了推杆,从重见天日的小坑里拉了一个大胶袋出来,苏亮凑上去看:“什么呀?”
“是球。”女生拍干净白色塑料袋外边沾的泥土,解开口子,白色或黄色的高尔夫球像是被困了一天幼儿园的小毛孩骨碌碌地滚出来:“我还曾经捡过橙色的,不过因为觉得太稀奇所以放在家里。”
“捡?”
“嗯你知道吧?这里的球租也要一百块,买不用说就更贵了。练习场果岭有很多从那边正式场地打过来的球。像沙丘啊,树底下啊,就很多。所以每次我爸在打的时候我就拼命地找,那个时候我才八、九岁大罢,满山跑也不累似的。” 李歌棉抱着腿坐在树底,随手拿起一个球在手里转:“后来我爸就笑我,他说你捡那么多我一辈子也用不完呐,所以我们就商量好了埋在这棵蒲桃树下面,用的时候就挖出来……”
“像幼儿园小朋友似的。”苏亮笑一句。
李歌棉把球往上一抛,白色骨瓷般的光泽流转在阳光里:“……我爸有时候也确实很像小朋友的。你觉得很无意义的事他也能够记很久,像藏球这件事吧,前年生日还在不停地跟我说。”
“我还没有看见过你爸啊。” 苏亮想象着李歌棉父亲温和的眉眼,兴许是还带点天真的老好人。
“你看不到了。”抛起的球像自己的内心一样被重重摔在手里:“我也是那天听我妈说的,他因为生病去世了……在我昏睡的时候。”
气流从山坡顶的松枝空隙里径直穿过,带着凉气的风穿透自己汗湿的薄棉衫。什么冰凉的东西密密地打在自己脸上,苏亮抬头去看,轰然而下的水像倾倒的水盆,他想去拉女生,却已经来不及,人造降雨机按照既定的程序履行它的职责。
苏亮去喊她,去拉她,李歌棉都完全没有要躲开的意思,人造雨像刷子一样把女生的脸越刷越苍白,被打湿的额发乱糟糟地贴在一块。
苏亮想到那一天哐当掉在地上的热水瓶,还有从房间门缝里蔓延出来的热水。
碎在背景里的女生的话语被苏亮一点一点地拼成一句——“世界上再也没有像我这样的女儿了吧,在父亲去世的时候,还能够安心地睡大头觉……”
苏亮的手指抚上李歌棉的脸,在冰凉的雨水之中,一条带着热度的痕迹蜿蜒在脸上。苏亮觉得自己安慰不了,想要说的安慰的话,早已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抓不住在手里,只能把她往自己身上拉过来,抱在怀里。
穿过松枝的自由风,天上大顶的太阳,林中迁徙的飞鸟,从芳香泥土里拔节而出的长草,地下皇宫里的蚯蚓,倾泻而下的雨水,以及,你,跟我。都在见证着——
我很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