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盛
看着船只一点点没入水中,身边的贴身小厮扶住我,鼓励说:“爷,都会有起色的……不过就是一船水银罢了!”我竟悲不出来了,回答道:“哦?我们现在,除了些随身的碎银,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爷一身本事还在,那可是夺不走的。”
后来我寻到对影山去,原是听闻那一个小温侯吕方武艺精湛,心里哪能服气,到了当地才决意顺便去夺下山头,多少有个安身之所。近一年来的颠簸流离让我更想念嘉陵的水土,但无处容身,那都只是想想而已——不闯出个名堂来,我怎么好回乡?
当我打听到吕方也是个折本难归人之后,我叹道这样的人若不与我敌对,大可以作个伴儿结拜兄弟,也不枉一场“相逢何必曾相识”。直到那一天,一箭射开了我与吕方缠在一起的饰物,我对面的红色身影向后倒去,爬起来后我们被顺利劝和——其实有时候我想,我们早就可以这样,不过是谁都下不来这个台而已。那么多天的缠斗过后,再循着心中的神臂将军入伙,我似乎只有吕方一个人最是相熟——倒不是因为我如第一次随家人上集市的小孩儿一样怕生,而是我实在不知要如何说话,那些只在别人口中出现的人此刻与我同席而饮,但我总隐隐觉着有许多事情我还不知道,也不知如何开口去问;吕方肯定吃得醉了,揽住我肩膀就把酒碗朝我脸上招呼,之前沉浸在苦思冥想中的我被吓了个半醒,截下酒碗拿起桌上自己的,向对面的几人拜一拜道:“小弟贺秦统制新婚之喜……”
我忘不了那天的气氛,就像我忘不掉船沉时的惊慌,之前还喧闹的席间安静了些许,我并不知道哪里错了,就当是醉了的人反应慢些,便接着往下顺出好些话来,待我说完后,黄都监给碗里斟了八分满的酒,笑了几声后对我说:“那黄某也借兄弟吉言,再贺恩官之喜——”他酒碗底残留的一点酒把火光揉开,秦统制也拿起酒坛满上,大约说了一些再普通不过的谢辞,不过比起我从前在家乡听到的慢一些,沉一些。话音落后,见几乎无人应答,尴尬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又大声招呼起大家伙儿接着喝酒,我恨恨看了一眼身边醉成废人的吕方,决定宴散之后再去拉一个小厮问清底细。——但我不得不临时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我实在看不得有人在我面前烂醉如泥,难道他天生是个做山大王的料子?我愤愤想着,连拖带拉把他弄进门,扔到床上听到一声闷响也懒得去管,转身就带上门走开了。
之后同坐一桌的我们也不是没有交集,那一天轮到我宴请,吕方敬完一圈酒后便有些醉醺醺的,使我不由得匀出精力来多提防他几分,生怕他又发酒疯惹人笑话,他步履显得艰难,以至于走几步便晃一晃,我执着酒碗盯了他一会儿,决意不再去管,是,他与我何干?
当他顶着一几乎和他平时爱穿的衣服一样的红的脸走到我对面黄都监那里时,我立刻从刚刚升起的醉意中缓过来,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他将黄都监随身的佩剑拔出鞘来,剑身映着火光折出的光锐利且刺眼,他说:“黄都监!你这剑……可好啊!”
我愣了一愣,一是为他还知道那是黄都监而惊讶,二则是因为此刻我实在不知要如何解释了,黄都监沉声笑了片刻,好像对他的醉态不以为然,但视线却锁在那把剑上,不远处不知是哪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喊道:“那可是秦统制送与黄都监的!”
接着一阵喧闹嬉笑声响起,我抬头去看,是秦统制被从旁桌拉过来,我这才意识到这样格格不入并非是他们醉了,而是少数几个人还醒着,我灌下一大口酒顺便揉了揉耳朵,秦统制胡乱地拍桌子骂了几句也不再吼了,大约是因为又有几个兄弟在他身边紧逼着他去讲当年事情,坐在我对面的黄都监饶有兴趣地用少见的柔和眼光看着秦统制涨红的脸。我知道这样脸红的缘由,因为我也见过,那些不好意思提起或不太愿意去捡起的记忆零碎又在心中躁动起来便会如此,就像我小时候问起哥哥嫂嫂他们第一回在湖边月下私会的情形,但我又想,这样的念头太荒唐了,甚至是对他的侮辱,秦统制他应是个铁骨汉子,哪来的窘迫犹豫,哪会沉溺于曾经的荣辱成败,——他们大概就是平常的师生上下,不过走得近了些;是故我默认了他是第二种——那些吃得醉了的人,就像吕方,从来是个心里藏不下许多事的人。
耳边是兄弟们渐渐模糊的谈笑声,大概秦统制最后还是熬不过地说了些什么;我醉得渐沉时,又感到挑了事的吕方扭到我身边来蹭着坐下,余光瞧见他把一碗酒推到我手边。
下一篇燕大王视角开扒秦老师的陈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