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州传来书信的时候,她正倚窗独坐.
我缓步而入,目光落在那支竹箫上,久久不能作罢.虽然心知这消息瞒不了多久,但奈何努尔哈赤的意思,也只好先暂且搁下.
或许是听见了响动,她轻柔的将那萧用缎子包好,放回了盒中.我停在她身前,仅仅周旋了几句,她便起身而去.
望着她的身影,心中竟莫名涌起了一丝怜悯之情.舒尔哈齐,那个她爱了一生,念了一世的男子,就这么去了.
记忆中,仿佛那是一个尤其晴好的日子,天边泛着白白的云彩,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她拼命摇着我的肩膀,那双眼睛,红的似火,像是要生生将我燃尽似的.
也是那一日,我第一次违背了努尔哈赤的意思,放她回了建州.
时至今日,我仍不知,自己的勇气是从何而来,然而,往后的日子里,我却从未悔过.
镇子上离建州,约莫要两三日的路程,可不出一日,我们便已到了城中.
如我所想,她并未直奔汗王府中.我一路跟着她,看着她在那座墓碑前,由日落守到日出,不说一句,未哭一声,只是那么站着.
似乎眼前所及,已是她的沧海桑田.
直到那个女子徐步而来,她方才缓过神,轻声开口,你是那齐娅.
我的目光看向那个素衣女子,那齐娅,原来她就是舒尔哈齐的妻子.她不是早已回到李如柏身边了吗,怎会出现在此地?
思量间,她二人却依旧立在墓碑之前,此间对话,我听得并不真准,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了舒尔哈齐的名字.
她背影向我,我瞧不见她的神情,只是一转身,那红透的眼眶,却似那秋落的红叶,令人疼惜.
再见努尔哈赤的时候,竟是有些恍然了,仅仅数月未见,他的身上已添了不少的沧桑之味.
他看着颈间的刀刃,复而抬头看着面前之人,你当真要为了舒尔哈齐杀我?
汗位,东哥,你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他对你早已没有威胁,你为什么偏不肯放过他.
她的言语略微颤抖,只是那柄剑,仍旧稳稳地横在努尔哈赤的颈间.
如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定不信,那般骄傲之人,竟也会甘愿受人牵制.
我已记不清,当日那柄剑,是如何刺进努尔哈赤怀中.只不过,待她醒来的时候,那点点猩红已稍稍泛了黑迹.
她终归还是不忍取他的性命,这些年的疼爱呵护,究竟换了她丝丝不舍.
可这不舍,却也仅仅只是不舍,她的心中,至始至终都只容得下舒尔哈齐一人.
对那个人的印象,似乎只是停留在他鲜有的笑容上面,还有那些年中,每每夜里,她吹起的曲子.
我并不知晓,她对舒尔哈齐的心思是从何时而起,似乎从我被努尔哈赤救回来的时候,她满心满目的,便都是她的舒尔哈齐哥哥.
即便努尔哈赤对她情深一片,即便舒尔哈齐视她为妹,她却仍不改初衷.如若不是东哥出现,想必她该是会一直守着她的舒尔哈齐哥哥吧.
思绪辗转间,她已经坐起身子,我退后两步,视线所及,仅是努尔哈赤孤傲的背影.
他的声音很轻,只是言语中的内容,仍旧重重叩在我心上.
喉间似乎有些什么,稍稍松泛了些,他的心肠究竟没有那般狠毒.
只不过,事事却似乎从不如我所想的那般.他坐在床边,两指间轻轻转动着瓷瓶.放你走可以,可你必须服下这个.
我认得那瓶中之药,那是叶赫族出了名的花解语,它的毒性虽不取人命,可服下之人却会容貌尽毁,有口不能言.
到时候,便是她寻着舒尔哈齐,又能如何,不能认,无法言.
努尔哈赤果真是努尔哈赤.便是自己无福拥有,也断不给旁人留有余地,冷绝至此,竟当真不及我所想.
她的眉眼低垂,默不作声.我以为,她会就此作罢了,所以,当她接过那瓶药,仰首而尽的时候,我只是呆呆站着,来不及阻止.
瓶子落地的声响混着努尔哈赤放肆的笑声,在我耳边不断徘徊,这一次,他没有拦下她,更没有丝丝依恋.
我望着他负手而立的身影,竟觉得那般寒澈心间,原来,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努尔哈赤.
或许他早已不是,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我缓步至他身前,跪下身子,轻轻三叩.
权当是还了当年恩情,你我往后,便再无瓜葛.
有人说,命由天定,原来当真不由得你信或不信.许是我欠了她的吧,自从在中原遇上她,我便再没离开过.
她的样貌已不似从前,又不能开口说话,终归要有个人照顾才好.
一年,两年,我早已记不清,自己随着她走了多少个地方.这一路上,我们住过那么多家客栈,看见了那么多个吹萧之人.
然而,却始终没有那个人的踪迹.
几经奔波,我与她还是重回建州,我不清楚她接下来要去何处,能去何处.每每梦回,我甚至怀疑,努尔哈赤本就是在哄骗与她,依他之性,又怎会对舒尔哈齐心生恻隐.
街市的喧嚣,令我不禁思绪回转,眼前的女子仍旧徐步而行.
阵阵微风和着曲子,轻轻传入耳畔,她缓缓走近.眼神流转中,那消瘦的身影,那翩翩白衣,分明叫她再不能移开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