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文？

【楔子】料峭春寒
不复牢。幽静阴冷，清寂寥落。
就如同这个名字一般，不复，不复，待在这里的人都注定万劫不复吧。
万劫不复，或许于我是这样的，我的身被困在这里，失去了锦衣华服，失去了地位权势，没有自由，只有孤独，但这于我并没什么，至少，我的心永远会一如往昔的坚定，生死不变。
我就是天界唯一的长公主，曾经掌管欲界的女神——瑶姬。
我被我的皇兄玉皇大帝关在这里，因为他的网开一面，当年我没有被十日晒化。我记得我第一次在这个地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皇兄，他轻轻抱着我颤抖的双肩，凝视我苍白却不悔的脸，他跟我说：“阿瑶，对不起，皇兄不能好好保护你，暂时委屈你待在这里，你放心，总有一天，皇兄会放你出来，光明正大的出来。”
可这“总有一天”，便等了近三千年。
这个牢房四周都是冷灰色的墙壁，找不到出口，空空荡荡，除了一张玉床，一面镜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镜子是皇兄留在这里的，透过它，我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三界的动荡，最重要的是我能看到我的一双儿女——戬儿和莲儿的日日夜夜。
这时我如同往常一般不眠不休的面对着镜面看，最近一段时间，我开始有些厌烦这镜子，尤其是最近二十年。
忽然，我的呼吸一窒，随着镜中画面的变化，我的尖叫声脱口而出：“戬儿！”
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身子在少年的狠力一击下无力的坠下云端，狼狈不堪的倒在地上那些冷眼旁观的人脚边。
那少年以胜利者的高傲姿态缓缓降下云头，冲着他冷酷一笑，充满了杀机的笑，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只因那少年要杀的人，是我的戬儿。而那少年，则是我女儿与一个落地书生生下的孩子，他现在不择手段要杀的，是他的亲舅舅。
方才，只要戬儿的手再往前一寸，现在惨败的人，就不会是他自己。可是他没有，他放弃了抓住这个致命破绽的机会。
“杨戬，你临死前，可还有话要说！”刘沉香手执开天神斧横空，金光流转，曾几何时清澈的眸中染上了炙热的恨意，灼灼的燃烧，毁天灭地般燃尽一切，溶化了所有的情感。
戬儿的眸子缓缓滑过每一个的脸颊，忽然云淡风轻的一笑，笑容映在我眼里，让我生出难言的恐惧。
“沉香，用开天神斧杀我，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
“杨戬，难道你昔日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么？”
“后悔，杨戬为自己而活，何来后悔？废话少说，要报仇，尽管来吧！”敛下眸中的哀伤与疼痛，我看到他缓缓的张开双臂，不挣扎也不反抗，那样坦然的等待，死亡降临。
“你这是找死！”我怔怔的望着那个刘沉香举起开天神斧，劈向我的戬儿。
“不要！！”我惊恐的大叫，却无法阻止，无力抗衡。
“嘭——”银甲骤然崩裂，戬儿修长的身形狠狠撞击在石壁上，后背在石壁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不！不！”我紧紧咬着唇，双手紧紧攥着身上单薄的素裙，为什么？为什么命运不能给我张瑶姬留下一丝丝的余地，夺走我的丈夫，我的昭儿，我的自由，现在连戬儿，都不留给我？我宁愿这一斧劈在我身上，难道那个傻孩子承受的还不够吗？！！
难道我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我又一个孩子在那些人道貌岸然的唾骂声中孤独的死去吗？不！不，我要阻止这一切，我要我的孩子平平安安！

“放我出去！皇兄，你放阿瑶出去好不好，阿瑶错了，阿瑶知道错了！我要出去阻止他！你们不能，你们凭什么为了一套陈腐的天条夺走我的孩子！”我踉跄的站起身，跌跌撞撞的冲到墙边用力的拍打冰冷的墙壁，掌心渐渐磨破了，在墙上印出斑斑血迹，我喊的声嘶力竭：“张百忍！你放我出去，我要戬儿，我要救我的戬儿！！我求求你，放我出去！！”
还是徒劳，还是无用，四壁冰凉，还是那般的寂静空旷，没有人来，没有人理我，这里是不复牢，天界最隐蔽的不复牢，没有人知晓的不复牢。
我任由身子顺着墙壁无力的滑落，心渐渐沉入深渊，我抱着膝盖轻轻蜷缩起身子，将流满泪水的脸深深埋进膝盖中。
好冷，好冷，在这里待了三千年，我从来没有感觉过这般切肤的寒冷。
很静，很静，静的让人害怕，静的人发指。
没有再去看一眼镜中的画面，我承认我怕，我怕看到戬儿的血，怕看到那些人狰狞的笑。
许久，许久，不知过了多久，我都这样蜷缩在墙壁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助和疲惫席卷了我神经，将我身上的力气抽的一丝不剩。
忽然，我敏感的察觉到了一丝声响，缓缓抬起头，我被那三千年未接触过的明亮天光而刺，迷离的闭上眼，再次睁开时，我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立在不远处，他身后那道墙壁不见了。
高贵的道袍，似雪的拂尘，慈祥而熟悉的面容，悲天悯人的眸中此时映满了悲怆。
“道祖！”我喜极而泣，我知道这一刻，我有希望离开了。
“瑶姬，离开吧，去救救那个孩子，也只有你，能化解他的痴。”
我轻轻点头，又忘了一眼那镜子，镜中却闪现的是凌霄宝殿。
来不及多看，我越过老君，匆匆冲出了不复牢，背后，我隐隐听到老君的一声怅惘的长叹。
我不知道，我这一离开，将面对什么。我不会预想到，我熬过了三千年的囚禁，接踵而来的，将是一个痛彻心扉的，比这三千年还要漫长的，三百年。

“王母娘娘看好了！”沉香紧握着开天神斧，金光划破夜空，锐不可当的斧立劈向那巍峨的山峰。
华山裂，水牢开。
“娘！”
“沉香！”
三圣母一家在水牢边紧紧相拥，弱水中百年不开的清莲，这一刻在层层涟漪中黯然绽放，散着仙灵之气，美丽异常，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感人至深劈山救母的佳话。
凌霄宝殿上，众人欣喜的望着镜中幸福而泣的一家人。
猪八戒高高的扬起头，冲着玉帝王母得意洋洋：“我就说我徒弟本事大着呢，一个小小的华山算什么！”
“菩萨，天庭输了，本宫输了，天庭释放三圣母，修改天条。”
“阿弥陀佛，谢陛下，谢娘娘。”观音菩萨素手立在唇前。
“既然如此，菩萨是不是该回南海诵经礼佛了？还有无数众生等着菩萨去渡劫普渡呢！”王母的声音忽然不怒自危，几分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那...贫僧告辞了。”
“善财，随为师回南海吧。”观音心知自己已无理由在待下去，扭头对红孩儿道。
“我...娘...”红孩儿舍不得母亲，看看铁扇公主，又为难的看看师父，左右为难。
“去吧，有空回来看看娘就行。”铁扇公主心中舍不得，面上却笑着道。
“是，娘，您珍重。”观音不再多言，一手托着玉净瓶，白衣一扬，携着红孩儿，转瞬离开了凌霄宝殿。
“刘沉香，华山三圣母到——”随着仙官的通报，一手持着开天神斧，风尘仆仆，满面荣光的沉香和重获自由，一脸幸福的三圣母款款走近殿内。
众仙远远望去，投来一片赞叹敬佩的目光，一个是孝感动天，劈山救母的少年英雄，一个是温柔贤淑，苦尽甘来的母亲，这一家怎不叫人羡艳？
“小仙参见陛下，娘娘。”在众仙的目光中，一身蓝色丽裳的三圣母保持着一贯恭顺有礼的姿态，盈盈跪地，向玉帝王母行了一个大礼。
“娘，跪他们做什么！”沉香见状，不由得皱起眉不满的道，刚刚打败三界第一战神，又劈开华山促成新天条的他，此时深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傲。
“沉香，不得无礼！”杨莲扯了扯儿子的衣角，示意他也赶快行礼。
沉香拗不过母亲，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跪在母亲旁边，却昂着头底气十足的对王母道：“娘娘，沉香已经劈开了华山，救出了母亲，娘娘是否该修改天条了？”
“当然，天庭说话算话，本宫方才已经答应了观音菩萨。”
“启禀陛下，娘娘，沉香劈山救母，孝感动天，小仙请陛下重赏三圣母一家。”百花仙子道。
“陛下，天庭不可无司法天神，如今杨戬获罪，还望陛下早立新人。”李靖忽的想起什么，要知道少了杨戬，他托塔李天王想做这司法天神，就容易多了。

“陛下，五彩石已出，促成新天条沉香功不可没。”哪吒淡淡望了李靖一眼，几千年来他深知这个父亲左右逢源，阳奉阴违的心机，城府颇深，为人表里不一，且极重利欲，法力修为并不精深，却整天托着个破塔控制自己，他心中早已恨极了，却不得不顾忌李靖手中的宝塔，现下，他正好顺水推舟，实不想李靖取代了司法天神之位。
沉香不知不觉悠然沉浸在众仙家的赞美中，呼的听到司法天神几字时登时想起杨戬还躺在溪边，当听到哪吒推举自己做司法天神时更是一阵欣然澎湃，立马投了个感激的眼神过去。
司法天神，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平日只见杨戬威风八面，高傲凛然的样子，如今又怎能不蠢蠢欲动？
但是现在，他心里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解决。
沉香抱拳，语气中多了几分凛然和恨意：“陛下，杨戬那小人已被我打成重伤，他作恶多端，恶贯满盈，请陛下立即下令追拿其上天治罪！”

一直静立在旁默默无语的太上老君闻言，闭了闭眼，在心中长长的叹息开：戬儿啊戬儿，这便是你费尽心力，一手栽培的好外甥，他现在，是要杀你啊！
他早看沉香不是可造之才，无奈杨戬孤注一掷，一意孤行，也罢，谁让他是三圣母唯一的儿子，只是若没有杨戬逼迫他背那三千本书，没有自己辛苦炼制那数不胜数的仙丹灵丸，没有那上古神器法力无边的宝莲灯，没有杨戬忍辱负重的苦心栽培，他怎么拿的到开天神斧，这样胸无大志儿女情长的沉香又谈何劈山救母？孝感动天？
戬儿，为了这帮所谓的兄弟，亲人，你当真值得吗？
王母此时真恨不得走下玉座生吞活剥了沉香，她侧身而坐，繁复雍容的华服随动，更显的高贵无比。
“沉香...”三圣母欲言又止，杨戬好歹是她的兄长，她实在不忍亲眼目睹他受死，可想起他的所作所为，一咬牙，不再言语，大不了就是处罚的重了，自己出面求情便是。
“李靖，你且率四大天王和哪吒，下界将戬...将二郎神带回天再说吧！”玉帝想起云镜中肝胆俱裂的一幕，紧紧皱起眉，沉吟半晌道。
“是！”李靖领命，作一辑，率四大天王往下界而去。
群臣间，道祖淡淡的阖眸，是时候放那个人出来了，这一切，世间只有那个人有能力挽回这一切了。
没有人察觉，那位雪白道袍的老君，早已无声无息的离去。

万窟山，千狐洞。
一个粉衣女子平躺在冰冷的石床上，美丽的面容娇若桃花，此刻却泪流满面。
她的手脚皆被法力幻化的沉重锁链捆绑着，她拼命的挣扎着，挥动被束缚的四肢，想要挣脱禁锢。
无力的在石床上捶打着锁链，纤细白皙的手腕因她的剧烈的动作而鲜血淋漓。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的滴滴划过脸颊，她从声嘶力竭到渐渐哭的失去了声音。
“舅舅...舅舅...您不是答应过我吗？您会说出真相，您会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会疼爱小玉，会保护我照顾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绑着我...为什么...”
“您食言了吗？舅舅...舅舅！”
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涌上心头，小玉的身子微微颤抖，她无力的躺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四周熟悉的景物仿佛变的格外陌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席卷着她的每一丝神经，无声无息的渗透进她的血液中，她的骨骼中，伴随的心中的酸涩和绝望，痛的她撕心裂肺。
她恍惚间，只记得一段话。
那是她醒来后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段话。
请帮我保守那个真相...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小玉...对不起...舅舅食言了...请好好照顾自己...也帮我照顾好沉香和三妹。
千万不要让我的一生...成为一场笑话...

【皓月千里，将青衫隐去】
清冷的月光透过繁密的树木枝桠洒落在地上，万里无星，只剩一轮千古不变的皓月。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清辉流泻，浮过一个个斑驳支离破碎的浅影，洒在那个苍白无力的侧脸，勾勒俊美冷峻的脸颊愈加如梦似幻，却仿佛虚幻的宛如透明。
杨戬斜倚在一颗树边，微卷的黑发凌乱的披散着，苍白的脸上虚汗滚滚而下，身上，体内，五脏六腑到四肢百骸不断传来剧烈的刺痛，玄黑的衣袍下仍源源不断的侵出刺目惊心的鲜血，顺着盘根交错的古老树根流淌蔓延，仿佛要将毕生的血都一次流干，一滴不剩。
那双灿如星华，皎如秋月的星眸此时正的望着远处的山巅，一瞬不瞬。
皓月千里，倒悬在山顶上方，掩云撩雾间，树木和丛生的杂草的遮掩中，隐隐绰绰，更显得遥不可及。
这清冷了千万年的月光啊，伴随着一个千年望月的痴心，逐日冰冷，在一具冰冷的躯体里，一点点，死去...
家破人亡那天，他带着弱小不经世事的妹妹，四处逃亡，躲避天兵的追杀，日日苟且偷生，夜夜风餐露宿。
尽管如此，他还是笑着，尽管苦涩，他还是拼尽全力的保护着唯一的妹妹。
记得那一次三妹在梦中惊醒，眨着朦胧的泪眼，带着稚童的不经世事的清澈与懵懂在他面哭的声嘶力竭。
“二哥...莲儿怕...莲儿梦到爹娘...他们身上全是血...全是血...”
“为什么不让莲儿回家？是不是莲儿惹娘生气了...他们都不要莲儿了...二哥...莲儿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他轻轻抱起瘦小的妹妹，抬起头，仰望着无边无际的天，咬着牙拼了命不让泪水流出来，他轻轻的笑，带着兄长的宠溺和关爱，带着不符年纪的悲伤和倔强，手指缓缓抬起，指向深蓝天幕上那一轮皎洁的冰轮。
“莲儿还有那月光，只要有月光的地方，娘，爹，二哥，二哥和莲儿就都还在...”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灵魂一付上实体还了阳就什么都忘了？
当惶惶不安的他赶到昆仑山下时，看到那个少年决绝的一斧，看到拿刀触目惊心的血痕，看到那个身影嘴角含笑的缓缓倒下，他忽然怕了，怕那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离他而去...也忽然明白了，它的主人，是心甘情愿，死在沉香的斧下。
主人，你从来就没打算说出什么真相吧？你是否就打算以这样的结局来结束这一切，就这样默默的死去，不去解释，不去辩驳，就这样，在他们的唾骂和误解中遗臭万年吗？
主人，你就要这样扔下哮天犬了吗？可是主人是不是忘了，哮天犬是主人的狗，狗要永远跟着主人，主人去哪里哮天犬就跟去哪里，就算死，也是一样。
“主人，别再看了，别再看了...”哮天犬踉踉跄跄的站起身，在杨戬身前伸出双臂，想要挡住那九天之上的一轮冰月，挡住那薄云撩雾中朦胧的华山之巅，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月辉。
傻狗！杨戬在心中叹息，俊美的侧脸微微轻侧，冰凉的泪顺着脸颊划下。

记忆中，广袖流泻，舞姿卓绝的嫦娥；冷言冷语，暗藏讥讽的嫦娥；黯然垂泪，独守月宫的嫦娥；回眸一笑，清冷绝色的嫦娥...嫦娥的脸一张张浮现的眼前，那样的刻骨铭心。
那个清冷卓绝的人，寂寞了几千年，却只是心心念念着后羿一个人，她甚至可以为了净坛使者嫣然一笑，留给他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讥讽，只有一次又一次漠视的转身，只有一个又一个冰冷无情的背影...
仙子，那样的一个人，也曾经奢望过一些东西，他何尝不想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何尝不想与家人团聚，可是他真真正正承受的，只有一次一次徘徊在希望与绝望间的煎熬，煎熬到他痛不欲生，最终，他终还是一无所有...
“我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希望...能披上那道美丽的月光...”杨戬痴痴的念着，一股腥甜涌上喉间，鲜血顺着唇角流下。
“主人！”哮天犬惊呼一声，再不管什么月光，急急冲上前察看杨戬的伤势。
杨戬闭上眼，脑海中闪现一幕幕的往昔。
沉香憎恶痛恨的眼神，三妹淡漠排斥的样子，众仙冷嘲热讽的嬉笑，猪八戒幸灾乐祸的神态，蛾子不屑一顾的转眸，母亲被十日生生晒化灰飞烟灭在桃山下的惨烈...
三妹...若你的幸福是以我的命为代价...那二哥把这条命赔给你，也就是了...
娘...娘...戬儿好累...这一生的担子，总算了可以放下了...
苍白释然的笑染上他滴血的唇角，千年来，从没有这样的笑过，从没有这样的疲惫，心中的酸涩苦楚愈发清晰而强烈，渐渐转变成窒息和绝望，染上那双曾斑斓了月影霜花的星眸，伴随着那双眸中的死寂与朦胧，伴随着孤云冷月下高耸入云的华山之巅上纵裂间升起划破天际的金色流光，伴随着地动山摇间深沉长空瞬间耀如白昼般惨白的绚丽，伴随着那人眼角缓落的一滴炙热却凉入骨髓的泪...
眼眸渐渐闭上，无声无息。杨戬再一次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