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5.
泽田纲吉被安排到云雀恭弥的上铺,因为维克多•麦克阿利弗没有回来。
听斯夸罗说,那个一头卷毛的小家伙在下午干活的木料场里朝一个带枪的看守冲过去了,子弹打穿了他的脸,他没有痛苦太长时间。只是看守本人被吓坏了,不停地把子弹射进他的躯体,就这么打光了整个弹匣。
上士对此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还只有他妈的17岁,说着把一只拳头用力地砸在连接着上下铺的支撑板上。沉闷的震动从脚底下钻进了牙齿缝里,云雀在那摇撼着身体每一处的力道中猛然被提醒,从此以后将再也不会有了,一颗滑稽地卷着毛的脑袋,从兔子牙里蹦出来的傻乎乎的笑容,和递给他混着泥土的盐粒的那只手。
泽田流露出怯生生的神情爬到刚腾出来的空床铺上,很快像只受了伤的小动物那样躺下不动了,看来在接受审讯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云雀想他撑不过几天,干脆连话也懒得多说,只当他不存在一般。只是,飞行员整晚上都小心地醒着,没有掉下来一次,咳嗽时也拿衣领默默地挡住,声音很小,这件事让中尉不大痛快。
然后就迎来了为时三天的技能学习,由一位面如土色的犹太工程师教给脸色同样难看的美军俘虏们,怎样在一个埋过尸体的大坑里建一座空中楼阁出来。
可是上帝啊,这个犹太人的眼神可真叫人难受。因为他自己十分清楚,一旦这项可怜的任务结束,那么无论他活计干得有多么好,他的讲解有多么的具体生动,连最不开窍的笨蛋都变得聪明起来,他的命运也逃不过布鲁塞尔以北20公里的这个阴沉寒冷的死亡市镇里的一根烟囱。他毕生的才华和学识都将在这里随风而逝,仿佛从没有被赋予过、从不被期待着。而你总是很难去面对这样一个人的眼睛,眼看着最后一点光亮从他的瞳孔里黯淡下去,像熄灭一支蜡烛。
泽田纲吉的运气倒是不错,这三天给了他宝贵的喘息时间,死刑被缓期执行了。不过他看上去仍很虚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经常抢不到饭吃,似乎只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抚摸一块镀金壳的怀表时,才能用安静的笑容来驱走一点死亡的影子。
不用想也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家人的照片,很多人都是靠了这个才活到现在。与善待俘虏的好心肠无关,审讯官是不屑于拿走这一类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的,或者说他抱持着恶毒的美意,想要给佩戴绿色三角标志的下层狗腿子们谋些福利,于是把这些虽然干瘪、但要是被拧得死去活来,也还能榨出点油水来的骡子和马扔到永远也吃不饱的狼群面前,好使他们因终日里围绕着一群臭烘烘的牲口,又不能痛快地把它们一下子解决掉而积蓄已久的愤怒派上一个别的用场。
赤裸裸的洗劫和黑市交易就这么应运而生了。狗腿子们用拳打脚踢和有限地提供好处来获取犯人们身上的东西,低劣的香烟、肥皂,还有食品和药齤品也就渐渐地流通在整个战俘营中。尽管对于被迫做了买卖的一方来说,手里的东西一旦被人看上,还是摆出一副受了恩惠的样子主动交出来比较好。云雀曾见过不少因为保护个人财产而被党卫军活活打死的犯人例子,只消用木棍狠狠一敲,一个人的脑袋就像蛋壳那样破碎,再也不会对遗产的分配提出任何意见了。
可当这个恶心的画面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里面人的那张脸还天天都见的时候,感觉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中尉踩着硬邦邦的积雪,忍不住走上前去,挡在了踢人的大皮靴与挨踢的人之间。
飞行员已经疼得在地上缩成了一团,仿佛是个橡胶做成的玩具,无论怎样拉扯都要回复到最初的姿势上去,然而这个小个子一声不吭,别说跪下来求饶了,连看人的眼神都是不屈挠的,里面有股被小心冲淡了的轻蔑,说起来真叫人吃一惊。
狗腿子打完人正气喘吁吁,刚好又想起了上头的命令:兵工厂动工之前不得再造成任何人员损失。这样一来,中尉的出现便帮了大忙。笨重的靴子往怀表上踩了一脚,又碾香烟似的旋转一番,终于满意地挪开。玻璃的里衬完全碎了,云雀本以为泽田会哭,但对方把它给捡起来,擦干净,重新揣回怀里,抬起的脸竟是笑着的,诚恳地说了谢谢。
这就是蝼蚁也有的顽强。
中尉哼了一声,尽量没发出认同的声音。
而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