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一>
燕国，荆府。
他已经立在这儿很久了，不发一言、也一动不动，只是抿着唇望着闭合的门，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北国的风一向都是出了名的刺骨，在这个多事之秋就更显的阴沉。裹挟着细细雪尘的风吹扬起了那人的衣角，笠帽帽檐上积着的冰粒竟有了厚厚一层。隐藏在阴影下的表情，却罕有的不再是冷硬萧瑟。
盖聂看着眼前漆红微朽的木门，指骨攥成了青白的颜色。
他知道，这门他要进，他也不得不进。可他却试图拒绝——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二次逃避。
——而这是宿命。他避无可避。
男子叹气，又深深的吞下混着冰雪的寒潮，伸手推开了眼前的门，却没有迈进去一步。
“荆卿。”声音在风声中被拉扯的变形，但还是在院子里扩散开来。
“你…终究还是来了。”荆轲背对着盖聂立在院子里，没有回头。
“我不得不来。…但你可以不去。”
他或许真的很天真，即使明知多说无益，这是两个人选择的路，是殊途。亦是不死不休的绝路。但他还是想再试一把。只要能回头，只要眼前的这个人可以有一丝一毫的退让，也许就可以避开那个最坏的结局。
“大势已去，秦王统一七国已经注定。即使你去了，也只是做无用功而已。”
“…即使是无用功，我也一定会去做，那个暴君带来的永远也不会是你所期望的天下太平、百姓和乐，他只会制造更大的灾难！”荆轲的语气激越起来，“我只是个侠客，生死于我们这种人而言，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我也即将去走一条我认定的道路！即使是末路，那又作何？笑看人间诸般扰，我自仗剑随心行！”
盖聂默然，唯有握剑的手抓的更紧，发出不堪重负的骨骼摩擦声。
“但他可以结束这一场战争。他可以建立起一个稳定的巨大帝国，人民终将获得安稳的生活，从眼下的水深火热里挣脱出去。所有人终将幸福。”是的，他坚信这点，即使他被仇恨，被排斥，游离于世界之外，但他仍然相信他所失去的一切，将会换取天下人的平安喜乐，而这就够了。
“那丽姬呢？那六国原有的子民呢？那那些在这场战争里作为最渺小的存在、根本就进不了嬴政眼中的人呢？他们被卷入这场战争，他们失去了他们的一切，他们的喜怒哀乐更是毫不重要，可他们却为了一个和他们毫无干连的人的野心给统统绞杀！这场乱世，也只不过是为了实现那几个人的欲望而引发的。”荆轲猛地回过身迫近盖聂，黑眸里那熠熠生辉的光彩，几乎把盖聂烫伤。
——战争说到底，也只不过是用来实现个人价值的工具罢了。
剑客无法回答，这些事实他不是看不到，但他甘愿承担这些血淋淋的恶，就像承受那为天下人所鄙夷的名声一样。
这些是代价，既然他要实现那个梦，他就理应去承受这个梦所带来的一切恶果。
他的梦想过于飘渺了，这种遥不可及的东西，也许他自己会相信，但他无力说服第二个人信，何况是眼前这个执着到顽固的人。
口鼻间呼出的淡薄热气在这雪地中冻成片片白雾，许久未曾感觉到寒意的躯体却能清晰感觉到从骨髓中逐渐蔓延开来的僵冷感。
理想大概就是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吧？
盖聂慢慢开口，声音仿佛被冻住一般艰难，“必须要有牺牲，这场闹剧才会结束。你我是有能力的人，拯救一两个人的命运很轻易，但只有改变这个世界，才可能做到真正的天下太平。”
镇静而稳定的叙述突兀的顿了顿，男子抬眼对上了荆轲的视线，“我辅佐他，至少可以在最小程度的牺牲下，去结束这个国家动荡不安的命运。这也是我的愿望。”
他最终还是坦然的选择了放弃。
“现在你我的敌对已成定局，你本就不该把这件事告知我。你知道的，那对你很不利。”
青年仿佛也厌恶了争论，绷紧的面容渐渐放松，扬眉笑起来，明明已经年纪不小，却依旧给人以亲切感的俊朗脸庞，比起多年前而言却完全没有变动，爽朗的笑容也是令人怀念的不怎么正经。
除了身份，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区别，可一切也早已沧海桑田。
“哈哈，告诉你也没什么，反正迟早都会知道的。”荆轲无所谓的挑了挑眉毛，“而且和你赌上性命一战，这种机会可不多。再说了，我也有事想拜托你。”
“…我尽力。”
“哇，我还没说呢！”青年的神情忽然正经起来，“一个是希望，你能替我照顾我儿子。你会是一个比我更称职的父亲。”
“我会照顾他。但他始终是你的儿子。我想你有义务抚养他成人。所以…”
荆轲却不等他说完，断然开口：“所以我第二个愿望就是，希望你亲手杀了我。”
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容置疑的冲撞进盖聂的脑海，回荡、震颤，带来令人战栗的眩晕感。
“你说什么…？！”
“杀了我。经你之手，杀了我。”冷静淡然的口气。内容却冰冷的让人想落泪。
内心涌起的颓败混杂着决绝如决堤的河流般倾泻而出，留下一地残骸与废墟。这种痛苦来临的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外的剧烈。
“…你比我想的、认知的，更残忍。”仿佛被推送至悬崖边缘，被即将跌落的恐惧攥住心脏，耳边是轰隆的嗡鸣，呼吸都显得困难。而他只需要，也只能神色如常的接受这个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
青年依旧是笑，笑的痛苦不堪：“你可以恨我。不过希望你成全。”
盖聂垂下脸，不去看青年恳求的笑，反而盯视着自己握剑的手掌，看得仔细。
——非要用这双手，葬送此身唯一的友人么？
荆轲没有再步步紧逼，用带着点肯定的眼神投注在对方身上，安静的等待着那个必然会被作出的抉择。
“我，答应你。”
已经与个人的感情无关了，遵循大义也许早已成为他骨血中铭刻着的信条，一旦失去，崩溃的就会是名为“盖聂”的个体。
他是天生的侠客。而侠客是不应该具备过多的感情的。
但在答应的瞬间，体内仿佛有什么缺失了，遗失的那一块冷的让他忍不住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那是犹如杜鹃泣血般的哀鸣。
“谢谢。”荆轲如释重负的笑了笑，平静而不起波澜。
盖聂恍惚间忽然想起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时两人的面容犹有稚气，但独属于少年的锋芒毕露却是怎么也遮掩不掉的。同样无法掩盖的，还有少年脸上明亮的能战胜一切的笑。
如今想来，那种笑容竟如前生一般遥远。
——在时间中被丢失舍弃的东西，现在再也找不回了。
】
泡沫君不会介意什么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