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1998年B城日报社会新闻版的一则，而1998年和今天，不多不少，正好是整整十年的距离。十年的时间很短，短到那个坐在雪白的病床上睁着看不见的眼睛静静流泪的小女孩似乎还在昨天。十年又很长，长得就像我们之间的距离，以为只有一步之遥，却是被时间推得越来越远，最后变成天与地。
　　我从出生时候认识你，我的故事中始终有你，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把那时班里的土霸王你指给抢我玩具的大孩子看，我说你们看，那可是我哥哥许城浩。于是我便和她们一起看到了你笑得跟抽了风一样泛滥在给夏七七推秋千，秋千飞高一次她就尖叫一声，你就如临大敌地摆出老母鸡护小鸡的保护姿势。那么怕就不要玩呀，许城浩，我对你们的矫情可真是嗤之以鼻。
　　可是再矫情你们也是故事的主角，无论是研究员失明的女儿，还是闻迅赶来的邻居小男孩，别人眼中的你们是A是B，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没有在这短短几十个字中占据一丁点的C，这个C是我，女二号夏九九。
　　小小的女二号在嘲笑她吹牛的小孩一哄而散的时候，对着秋千下互相分零食的你和夏七七说，吃那么多也不怕长成两只猪。

二.
　　你和夏七七并没有如我所愿长成两只猪，你们反而日复一日地瘦着，瘦得凹下去的脸上挂着一双鼓鼓的大眼睛，像两只青蛙一样在我的面前晃啊晃，提醒着我充气皮球的体型。连胖瘦这回事都让你们的步调如此一致，老天真的是太不公了。
　　我真恨我居高不下的体重啊，它让我没心没肺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了。可是我们三个经历的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一样都得接受下乡科研调查的父母车祸身亡，亲人对待瘟神一样的退避三舍，从父母的单位宿舍搬出来无家可归的事实。你从小锻造出来的领袖才能在这时发挥得淋漓尽致。等到夏七七试探着在你把全部棉被都拿去垫的那张床坐下时，你的脸笑得跟个筛子一样，一动，就有收拾老房子沾满的灰尘扑扑掉下来。我想我有点被你打动了。
　　后来我为我的想法感到羞愧，因为你这只披着羊皮的狼，一转身就颐指气使躺在几块光秃秃的木板上的我去买杀虫剂，理由是夏七七的手被蚊虫叮吃了很多的红肿。我抱着一罐杀虫剂心惊胆战穿过几条黑漆漆的弄堂时，我真想把你打成一条死虫，要知道那可是晚上11点啊。
　　我知道七七是你的小公主你的呵护你的不舍得，我们最落魄的日子里你也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可是我就不同了，连指挥我翻箱倒柜去打是个女孩子都怕的蟑螂，你也可以那么理不直而气壮。
　　拜你所赐，不久以后我就升级成了看见蟑螂就能面不改色直接抓起拖鞋“啪”一下血溅五步的好汉，这时候你又恢复你嬉皮笑脸的德行，拍着我的头说，跟着你大哥我混看看能学到多少东西。我懒得理你，于是你又突然一副情深意重的样子：小九你等着，以后我一定给你买个方圆十里都找不到蟑螂的大房子住，做不到我就批准你把我打成一只蟑螂。
　　我翻着白眼，哦，那不是侮辱蟑螂了，它们会伤心的。
　　我说你怎么可能不睚眦必报地还嘴呢，原来七七正扶着墙壁走到房间里来，你像上了弹簧一样立刻跳到她的身边，避免她的手碰到我刚刚打死的那只蟑螂在墙壁上留下的鲜红血迹。你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唉，可惜她看不到。
　　七七的眼睛从实验室那次事故后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她亦是敏感的孩子，知道外面的世界和言语有时足以剥夺掉一个人救命稻草一样安生的骄傲和意念，所以她聪明地选择了逃避。
　　她待在小小的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是她熟悉的气味，全然不需要顾及人世间的山高水低。在这个属于她的世界里，你是她的眼睛，她的拐杖，她全部温暖的源泉。而走出这扇门的你，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三.
　　我提着书包按着你给我的地址在那个超市各个货架来回三次后，看到你的时候还是有一点难以接受的巨大落差。
　　你穿着超市工作人员统一的劣质蓝色外套，一边高声吆喝借过一边费力把一个巨大的纸箱从人群间隙里搬过来，然后蹲在一堆色彩鲜艳的包装面前把“洁伶”，“苏菲”，“七度空间”几包几包往货架上抛。
　　我有点发愣，毕竟这份兼职比起上一次的骑着一辆吱吱叫的摩托车送外卖看起来要丢份，正当我还在犹豫怎么来见你的时候，你一包空抛上去的“苏菲”发生了弧度变化，刚刚好砸在了一个穿着天蓝色T恤的女生头上。
　　我的脑海里当时立刻出现了无数韩剧的经典画面，最离谱的莫过于在天蓝女的声嘶力竭下你终于以流氓罪叮当入狱，戴着手铐的你泪流满面，悲痛欲绝地看着我：小九，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姐姐，等我回来。然后，警车扬长而去，我奋力追赶，最后晕厥在地。
　　所以，在天蓝女张嘴之前我风急火燎地跳到了你面前，用一只手指着她，慷慨陈词：你要说什么我知道!这完全是个误会，我以我的身份证担保他绝对没有恶意。我看了看顶着一包“苏菲”在头上目瞪口呆的天蓝女吞了一口口水：而且，你也不像小气的女生嘛。
　　在我表现地跟个女圣斗士一样的时候你一直拉我的胳膊，我无暇看你。天蓝女也一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直到听到我最后一句，“她”才抓起头上的“苏菲”跳起来：“你说我是女的!你有没有长眼睛!”
　　天知道我当时听到一个女的嘴里发出雄浑的男声时我受的惊吓有多严重，为了躲避天蓝女，哦不，现在是天蓝男要喷火的眼睛，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投向你。结果你无限鄙夷和同情地对我点了点头，把那座火山拉过来：这是我兄弟，程天蓝。
　　于是我没忍住的扑哧一笑让火山彻底岩浆爆发了。
　　你勾着程天蓝的脖子把他带离这个噩梦地的时候，我蹲下来收拾那些你还没来得及摆上货架的那些包装，恍然中看见童年威风凛凛骑在小男孩背上的你，带人冲锋陷阵，突然心里一阵抽搐，眼泪就掉了下来，我边哭边想：你怎么能这么小气呢，成天和“洁伶”，“苏菲”，“七度空间”打交道居然瞒着我，眼睁睁看我每个月撕传说中那个叫做“花香”杂牌子的包装，你怎么忍心呢你。

五.
　　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没有见到你，我做了热腾腾的红豆汤圆当晚餐。想到你白天居然把我一个人丢在医院里，我就生气地把本来留给你的那一份也吃了个精光。
　　以后许久一段时间，我都不再做汤圆这种热气团圆的食物。光滑的表皮一旦被咬破，浓稠的汁水渗透进唇齿的瞬间，都像是眼泪的味道。许城浩，我可真后悔。
　　事实上你再也没和我一起，好好地坐下来，吃一顿最平常的晚饭。就是那天，你很晚才回来，然后告诉七七和我，你找到了很好的工作，所以退了学，以后我们就不用担心生活费的问题了。可是你骗得了七七，又怎么骗得了我呢?许城浩你这个笨蛋，如果一个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的少年能轻易在这个辛苦艰险的世界生存下去，那么我们又何必往高考那座狭窄的独木桥挤了又挤呢?更何况，你又有什么义务要为我们来这样牺牲呢?
　　七七等到你回来后就安心地睡了，你说什么她都会相信，也许正因为你，不幸如她，却还是坚持相信这个世间人事的美丽和良善。
　　我看着你把行李箱打开又合上，最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我说，小九，你好好照顾七七，我是晚上11点的火车，等会就走了，不要叫醒她。
　　许城浩，你饿吗?我真想狠狠抽自己两嘴巴，好不容易把眼泪控制下去就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结果你还真很认真地抬头想了一会，说，饿，我真想吃你做的红豆汤圆。
　　我抓起零钱就往商店冲。
　　等我提着一袋红豆汤圆回到家的时候，你已经走了。走的时候，你给七七盖好了被子，厨房里换好了煤球，还顺便带走了垃圾篓里的一袋垃圾。我把煮熟的汤圆放在昏黄的灯光下，你终于还是没有像奇迹一样再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狼吞虎咽没有一点吃相，还不忘在吃的同时忙着损我两句。那晚我一边哭一边吃那碗冷掉的汤圆，白开水煮出来的汤圆，很咸。
　　三天后我去火车站查了火车时刻表，根本就没有一趟晚上11点去往广州的列车。然后我接到你的电话，你说广州的城市可真是大，一不留神就找不着回家的路。我举着听筒流下泪来，我说许城浩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没有去广州，你回家啊你，走得太远我怕你以后真的忘记回家的路，七七的手术费我们一起来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你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你应该在紧紧地咬着嘴唇吧，每次你的小小谎言被我戳破的时候，你都是这个表情。
　　然后你只说了一句话，电话就断了。
　　你说，没时间了，医生说20岁以前再不动手术，七七的眼睛就没有复明的希望了。
　　你再也没有打电话来，每个月汇到我账号上的生活费证明你还活着。我眼睁睁地看着18岁的七七往更远，更美好的年华生长开去，没有一刻让我觉得，成长是如此让人恐慌的事情。
　　离开的时候你也只有18岁，一个没有一技之长懵懂的青涩少年，你让我如何相信你能安好地存活?
　　许城浩，你真是个不懂得爱自己的混蛋。

六.
　　当我拿着那张华丽的大学通知书走进夏季的尾巴上时，你离开我已经整整两年。天蓝把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通知书塞进我的包里，握住我冰凉的手指：给我收好丫头。
　　两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许城浩你看看，现在的市篮球联赛早就有了分明的警戒线，它杜绝了你这样的卤莽少年再在其中穿梭;我留了一头笔直乌黑的长发，被你看见估计要笑个半死;而那个我一度把他错认为女生的少年天蓝，他已然英气挺拔得不象话。
　　哦，我差点忘记说了，天蓝现在，是我的男朋友。
　　我的天蓝，他对我多好，他一度把我从茫茫人海对你无望的找寻中打捞出来;他在我爬山摔下山坡的时候背着我跑了三个多钟头的山路;他说，他愿意和我一起等着你的回来。只是在你回来前，请我允许他默默地陪在我身边。
　　我想这就是真正的喜欢吧，如同你对夏七七一样，为了她，付出全世界也在所不惜。
　　我略带嘲讽起牵住两年前那个说要永远保护我的少年的手，赌他不是真心。我输了，可他莫非又赢了不成?
　　我想我终究是无法忘记你，不但无法忘记，积蓄在血液里的情感被时间晾干后，反而结成心口最鲜红的一颗朱砂，翻来覆去的疼。
　　天蓝容忍了我对你的所有思念，他只是在我对着你的照片泪流满面的时候，轻轻地从背后抱住我，疼惜地说，还有我在啊，丫头。
　　在哪里?恍惚中我随口问道。
　　天蓝的手在我肩上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默默地松开了。

八.
　　你回到家里之后，一切似乎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变化。
　　我们还是那么努力地幸福生活下去，我们并不过问这两年来各自的生活。而我在你匆匆忙忙换衣服的时候瞥见过你胸膛手臂上许多的伤痕，它们蜿蜒在你黝黑的皮肤上，你可知道这样有多让我心疼。
　　同样的，你也在我的抽屉里看到我和天蓝放在一起的录取通知书。你拿着它们看了许久，最后一拳砸在桌子上，痛苦地滑了下去。那时我站在门外大树下的阴影里，看见焦急的七七摸索到你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把头埋进她的臂弯里。良久，抬起通红的眼睛，你说，七七，过几天我们就去动眼睛手术吧。
　　你哪来的那么多钱?我在满是油垢的厨房里问你，你低着头不说话，于是我继续说，也许，我可以问一下天蓝，看他可不可以找家里帮一下忙。
　不准找他!你突然像个暴躁的狮子一样吼，我手里的洗菜盆没有拿稳，水和蔬菜在我们脚下洒了一地。你猛地伸手把我纳入你的怀抱中，粗鲁地在我的耳旁喘息，我的泪就那么流下来，你有点受惊地放开我，然后更进一步，重新把我紧紧拥住。
　　天蓝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一边往厨房走一边高声喊我的名字，他说，快过来，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然后他的动作就在那一刻静止，他呆呆地看着我们两个，手里还拎满了大包小包，我想走上去带他离开这里，可是你的手臂把我箍得一动也不动，你看着他说，我回来了。
　　如果我能开口说点什么也许天蓝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转身离去，这样也许我们终究不会走在离幸福太远的道路，可是在你的身边，我那么快就昏了头，于是我只是，慢慢地低下了头。
　　天蓝，对不起。
　　这三个字分量实在太轻，所以直到天蓝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我也没有说出口。

十.
　　等到七七的眼睛终于重新看到这个世界时，许城浩，我相信，你一定也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重生。
　　你可以忘记时间，忘记容颜，忘记生死，但请你一定要记得，有一个我，等你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