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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s No.019》 BY：6°单格
1.
新来的司机意外的年轻。
鸭舌帽和墨镜遮住了脸，只露出白皙直挺的鼻梁和一段瘦削的下巴。夏日刺目的阳光穿过挡风玻璃斜向拉伸，他从短袖T恤里露出来的手臂，每一根细细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有些无法适应粗犷的中年大叔突然变成俊美青年，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那个，这辆车是19路没错吧？
他却并不看我，只是专心致志地擦拭驾驶室里的器物，似乎连每一颗灰尘都要拂去。间歇中几乎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对于新司机的冷漠，我撇了撇嘴，有点不甘。然后找了个太阳晒不到的角落坐下，开始了每日必须进行的“补眠”程序。
下楼左拐，出了小区后步行100米便是车站。我家临近郊区，只有这一辆136路可以通往市区。不知算不算幸运，楼下的车站正好是这班车的起始站也是终点站，乘车虽方便，但每天早上都必须早早起床赶上首班车。
否则，半个小时的车次间隔和近一小时的车程，足以让我迟到到爪哇国去。
车上照例空无一人。
新来的司机从不迟到，我总以为自己已经够早了，可每当我上车的时候他都已经待在车上了。我们相互沉默着，仿佛两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淡淡的柴油味钻入鼻腔，却并不令人讨厌。果然人类的适应能力强得可怕，从一开始稍有颠簸就吐得昏天暗地，到后来能够旁若无物地在车上睡着，也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
唔，还有5分钟发车。
看完时间后我的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到驾驶座上，司机正在发动车子。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他鼻梁中间小小的驼峰，以及那双过分干净的白手套，在明亮的阳光下几乎刺痛人眼。
想当然地认为底下的十指必然纤长有力，指甲圆润干净，是一双漂亮的手。
没由来地心中一动，于是赶紧把头别向窗外以作掩饰。
2.
司机先生看起来是个不太容易接近的人。
连续五天，除了第一日那个不算对话的开场白，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说实话，长长的一路上我们两人独处的时间很长，这种尴尬的气氛让我都无法像往常一样安心入睡。
其实，乘客和司机没有交谈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也许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心里怀揣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毫无缘由，却愈演愈烈。
我开始选择面对驾驶座，背靠窗户的那排第一个座位，这样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开车的样子。无论多热的天气，他都始终带着那副干净的白手套，穿各种不同的简单T恤和宽松的五分裤，头上的藏蓝色鸭舌帽恰好压住眉毛，上面印着潦草的英文字母。
看他开车是一种享受。
那副慵懒自得的姿态无比自然，每一次挂档的手势都熟练而流畅，左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背靠座椅，头微微侧着，仿佛是在享受度假而非完成工作。
他的声音很好听。车上挤满人的时候他就会开口进行疏导，嗓音沙哑低沉但是清晰响亮，他的语气总是温和有礼，并不像从前那个大叔一样容易暴躁。每当这时我都会乖乖地配合他的指令，甚至帮忙引导拥挤的人群往里移动，对于这种行为的动机我自己也不是很明了，可能潜意识里希望他能对我留个好印象。不管他看不看得到。
一小时的车程里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都没人上车，我颇为享受这一段两人独处的时光，即使这只是我自己单方面的奇怪念头。
我几乎每天都在思考该怎么打破沉默，但每当目光触及司机先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所有准备好的台词都不自觉地咽了回去。我不止一次深深唾弃自己这种没出息的表现，可遇到同样场景时依然如故。
这天早上没有什么不同。匆匆吃完早饭后我就拎着书包跑下楼，看到熟悉的19路公交车靠在路边，舒了口气后加快步伐跑过去。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司机先生竟然还没到场，车门紧锁着，车厢在昨晚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倚着公交站牌四处张望，却不见任何人出现。清早的困意早就烟消云散，等待的过程里，我一遍一遍地用脚尖在地上画图案，脑子里想着那张带着帽子墨镜被漫画化的圆脸，然后一个人“吃吃”地傻笑。
笑什么呢？
一个突兀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我吓得一缩，回头却看到一张格外年轻而熟悉的脸，一时间有点懵了。
那人的眉眼浅淡温和，眼睛不大，却深邃明亮。短短的头发干净清爽，整张脸迎着晨曦的光线显得格外柔和。从他身上传来沐浴露和夏天清晨露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无处可躲。
我怔忪了三秒，才恍然大悟。
原来司机先生是长成这个样子的啊。
3.
接下来的对话就变得十分自然。
他弯起嘴角笑了一下，颇为抱歉地说，久等了吧，今天有事耽搁了一会儿。
我忙摇头，脑袋甩得像拨浪鼓一样。
上车吧。他说，拿出钥匙开了车门。我这才注意到，司机先生不仅没戴帽子和墨镜，连那副仿佛生在手上的白手套也没有戴。
他的手果然如我想象的一样好看，十指修长纤直，骨节分明，没有多余的饰物，干干净净。
我跟在他身后上了车，照旧坐在自己的“专属座位“，看着他来来回回地擦拭清理，脑子飞速转动，想着趁机赶紧说点什么。
然而还没等我开口，司机先生又说话了——
你是A校的学生？
啊？……对啊。我反应不及。
接着便又没有下文了，我不禁气恼，也不知是气对方开了个头却不继续，还是恼自己不懂得圆场子找话题。只得盯着那人忙忙碌碌的背影看，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为什么来当公交车司机呢？
司机先生停下了动作，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答道，因为可以不停看风景，还能见到很多不同的人。
可是，每天都这样不会无聊么？
每天的风景都是不同的，就像每天的你都是一个全新的你一样，不是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少了墨镜阻挡的目光温和却透彻，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像是要融化在清晨明亮的阳光里。我的大脑一片混乱，眼前的笑容变成一块一块五颜六色的光斑，在周遭的空气里跳跃舞动。
他对我笑了。我这样想道。
8.
我申请了晚自习。
给家里的理由是为了能更认真地学习，但事实上我只是想在下课以后乘他开的末班车回家。
很奇怪，每天的早晚班车都是由他在负责，从来没有人轮替。据说这是他自己要求的，因为能善始善终也是一种享受，别人当然乐得接受。
第一天晚上看到我的时候他显得很吃惊，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唇嘟起来，想说什么又顾及着我身边的同学而忍住了。我朝他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跑进里面去了。
车开了二十来分钟，乘客已经七七八八地没剩几个了。车上昏黄的光线让人昏昏欲睡，我蹑手蹑脚地趁他等红灯的时候走到前面来，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朴有天手一抖，抬起头来见是我，放松了表情，问，你上晚自习了？
是啊，又得麻烦您送我回家了，真对不住啊。
他“扑哧”一笑，乐了——我都成你专属司机了，早上送晚上接的，你这待遇也太好了吧。
我嘿嘿地笑，心里却想，如果你真是我专属司机就好了。
这样我就可以一路上都跟你独处，可以不用顾及人群装作不认识，可以一直听你讲你眼中的风景，看你眉目飞扬眼神明亮的样子。
等最后一个乘客下车距离我家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我把窗户大开坐在驾驶座正后方的位置上，夏夜的凉风吹得人心情畅快，我哼起歌来，脑门儿前的头发被刮得东倒西歪。
记不住歌词就瞎哼哼，我的耳朵被风灌满，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于是越唱越响直到前面那人也一起加入。
啦啦啦啦啦啦
我们把窗户开到最大，冲着无人的街道大声高歌，空荡荡的车厢里装满风声和两个人不成调的歌声，打了个弯儿又一路飘出去，引来少数几个路人诧异的目光，乐得哈哈大笑。
我从来都不知道朴有天是个这么爱笑的人，从那晚开始他变得越来越常笑，笑起来眼睛弯弯一脸褶子，两排大白牙露得毫不含糊。
他不是面瘫也不是装酷，而是对自己熟悉的人才表露真实的一面。
我在心里偷偷地合计——
我们这样，应该算是朋友了吧。
9.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就一前一后地坐着聊天，他把车开得很慢，说话的速度也缓缓悠悠的，像是在讲故事。
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他曾经生活过的城市，他去过的地方。他的脑子里时常会有一些很奇怪的思考，比如说——
世界之所以很明亮，是因为有太多的玻璃和镜面在进行反光和折射。
街上服装店的橱窗里面，那些以千奇百怪姿势站着的模特们为什么不会倒呢。
人们在过马路的时候总是很急躁，却不知道看着秒针倒计时跳动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诸如此类。
对于他脑子里冒出来的奇怪念头我都记得很牢，因为他说这些的时候神情总是像个天真好奇的小孩子，我很喜欢看见这样的他，所以顺带着都记住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越来越庆幸自己选择了晚自习，因为夜晚容易让彼此变得毫无保留，夜晚给人以奇特的安全感，仿佛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会被漆黑的夜色全部吞噬，因此可以放心大胆无所顾忌。
我们在路灯下洗车，洗着洗着就开始泼水打闹；我们分享同一瓶可乐，吃同一碗馄饨；我们开始在说了“再见”之后再说一句“晚安”；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每天发短信空了打电话。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可有些话我从来不敢说。
暑假前的最后一天，出于某种鬼迷心窍的心情，我跟他表白了。
我说，朴有天其实吧我喜欢你很久了，对，就是那种喜欢。就算你觉得恶心我也要说，大不了以后咱俩就装不认识。我他妈从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你了，就是那什么狗屁的一见钟情，我就乐意坐你的车跟你待在一块儿，我上晚自习就是为了能晚上也跟你一起，我特喜欢跟你贫看你笑，我就他妈喜欢你我说完了再见！
还没等他说一个字，我就下车跑了。没走两步就开始后悔，恨自己太傻帽怎么就把一切都说出来了呢，这下可好，朋友都没得当。
之后整整半个月我都闭门不出，手机安安静静的，没有一条来自朴有天的短信或来电。
这样也好，我想。断得干干净净，下学期开始大不了住校，省的两个人见面还尴尬。
话虽如此，深深的失落还是攫获了心脏每一个角落。
我失恋了，还没开始就失恋了。
10.
八月三十一日。
台风过境，瓢泼大雨。
我正窝在床上打游戏呢，屁股底下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把我惊得扔掉了手里的遥控。
朴有天的声音穿透轰鸣的雨声传过来。
金俊秀，你下来。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屏幕上鲜红的“GAME OVER”的字样刺得我心脏一缩。
没换衣服，没拿雨伞。我趿拉上一双拖鞋就往楼下跑，就一百米的路程我已经被淋成一只落汤鸡，却还在还剩十米的时候看见路灯下另一个被暴雨浇得湿透的人。
旁边停靠的公交车厢里一片漆黑。朴有天拽着我的手腕就往车上带，里面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只听得见雨帘砸在车顶发出的巨大声响，把窗外密密麻麻的雨声都隔绝在外。我跌跌撞撞地被一路拉着走，最后停在了靠近后门的窗口空挡的位置。
他没有说话，黑暗中我能感到他正盯着我看，两个人的呼吸声显得尤为突兀。
我冻得哆嗦，同时也被他的目光看得心跳加速，但依然佯装满不在乎地看着挡风玻璃外的路灯，雨水在灯光下一串串掉下来，闪闪发亮。
沉默持续到我几乎无法承受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我的脖子，他的气息迅速逼近，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压住了我的嘴唇。
大脑“轰——”地一声彻底当机。
这个吻很是狂躁急切，透露着几分愤怒和几分委屈，我震惊了半晌后，抬手拽住他长了不少的头发，狠狠地吻了回去。
窗外暴雨倾盆，街上空无一人。
直到最后我们都气竭，他才慢慢放开我，低头把下巴搁在我肩上。
你跟我说，上晚自习是因为我？
我点点头。
他笑了一声，像是嗤笑又像叹息，还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那你以为，我每天都开首末班车是为了什么？
END
原来是特妈生日那！我也来祝贺下 生日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