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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授权转载】殇夏之祭 BY:皇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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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二只身来到了素云庵外。四围香烟缭绕,耳边隐隐佛声,倒颇透着些与世隔绝的气息。只是这气息明眼人谁都晓得是做样子与人看的:素云庵是青春第一大庵,却如同府衙一般按月从户部支饷,里面许多尼姑都是朝廷里妃子夫人的“替身”,替他们承灾受过,诚心礼佛;另有一些便是皇族大臣的千金或者遗孀,不愿听父母之命嫁人或不愿改嫁的,都逃来这里,权作避难。

英二站在山脚,看着那盘桓而上直至山腰的石阶,想着菜菜子拾阶而上的身影,不由得愈发痛恨起自己来。他暗暗地道:“她为我受苦,我却只顾自己快活!”狠狠地一步步踏上石阶,那力道仿佛要刻下脚印似的。正走着,突然听见吱哑哑的声响,接着看见庵门开了一角,一名青衣玄领的女尼持着枯帚出了门外,洒扫着阶前零星的残黄。

那身影的确瘦削了太多,英二却决计不会认错的。他再走不动了,定定地看着,想叫她,空张着嘴,不知该由哪一句起头。好在她并没有在意到他的存在,只一心一意地扫着近冬的残叶,扫帚发出“沙——沙——”的单调轻柔的声响。诵经声从那半扇略开着的门里透出来,她停了停,往里望一望,怔了一会,用袖口揩了揩眼角。

英二恨不能冲过去抱住她,痛痛快快大哭上一场——可是不能。——是我害她这样的!这句话紧紧箍在他心上,让他愧疚得抬不起头来。他看着菜菜子扫完了落叶,又抱着扫帚对着山林空空地发了一会怔,慢慢地转回庵里,那玄色发灰的门便要关上。他不知从哪里来了气力,猛地跃上台阶,喊了一声:“菜菜子!”却没料到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呼唤:“菊丸大人!”声音之大竟将他先前的那一声喊盖了过去。两名僚官从后拉住了他,火烧火燎地道:“大人,可找着您了!紧急调军令!”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两名僚官,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再看庵门,却紧紧地阖上了。
 

 
外面是操演的号子声,扰得人一刻也不得安宁,不二独自闲在屋里,却不见得有几分闲情逸致。替立海效力筹谋,与青国兵戎相见,都不算什么;可悲的是他一心为了救他那不谙世事的弟弟脱出虎口,那家伙非但不领情,还自己心甘情愿地跳了进去。

“给——!!”裕太大咧咧推门进来,睨着眼看着他哥哥,将几件物事摔在他身边的桌几上。

不二微微抬眼看自己的弟弟。他已经赶不及了似的换上了将军装扮,腰间鹿卢剑,背上玉壶弓,拢发金缔束,锁子烂银钩,果然妆扮得少年英雄,凛凛威风。不二看着,暗道他果然长大了,再不是当年的那个处处要自己帮着维护的裕太。可自己能撒手就不管了么?他骨子里还是一样的不更事!战场哪里是显耀威风的地方?那是生死一线的人肉屠场!这话不二说了不知多少遍,可裕太不听,他冷笑着,丢下几分难看脸色来。

“仁王托我交还你的什么剑,还有封书信,家里来的,路上耽搁,再加上你又不知在哪里,算来也是半年多前的了。”裕太说完这些,甩头便走,在门边又停住了,补了一句:“嫂子寄来的。”

不二一怔,他没料到杏会写书信与他;说来这么一走又是大半年,家里完全没有照应,母亲和姊姊不知怎样?杏呢?这么些日子里,自己竟是没有一刻的工夫去想想她们,当真是惭愧的紧。自己有什么资格做这一家的梁柱?他这样责问着自己,将那封信捧在手里,想拆,却在看见信封上杏那娟秀的字迹时没了勇气。

“谨呈夫君”

自己也有本领做人家的夫君?!

简直天大的笑话!


192楼2007-06-20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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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暗暗地笑着,知道自己对一个女子亏欠了一生都无法偿还的情。他不想拆信看了。只对着信封,发出一声似短似长的叹息。

    “殿下……燕王殿下!柳王殿下请您过去。”一名僚官正巧此刻匆匆赶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说一切已调派停当了,想请您去看一看。”

    不二哦了一声,站起身,将那未曾拆封的信小心地收进了内袋。他随口问道:“青国那边有动静没有?”那僚官赶紧回道:“没什么太大动静;只是似乎调派了军队驻在山吹边境观望。”不二点一点头道:“可探听到领军为谁?”“这个……似乎是青国右将军菊丸英二。”

    不二猛地收住了步子;这举动把那僚官骇了一跳,慌张地问:“殿下?怎么了?”他摆了摆手,随意一笑。

    “不妨事。”

    天意弄人。


    193楼2007-06-20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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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没有几天,大约是得到了传言,从不二驻守的这条山路逃走的前线落败的敌军愈多起来。不二便命将官做模样拦下一半,仍放半数以上的士兵从山麓逃去。众将再捺不住,齐齐道:“殿下!放这些逃兵出去,可是玩忽职守的罪名!万一他们前去搬来救兵怎处?!”不二笑道:“我便是要他们去搬来救兵——若山吹还有‘救兵’可言。正好将他们都引入战围,一举全歼,岂不省些心力。”众人这才恍然。也有人仍是疑惑,问道:“可若他们搬来青国援军呢?”不二道:“青国援军,最近的莫过于右将军菊丸所领的五万军,在山吹以东;稍远些的是骠骑将军桃城领的五万边备,在山吹以西。若能借兵相助,何待今日?可直至目前仍没有动静,虽不能肯定,但约莫是有命令他们不准发兵、只得观望的旨意罢——因而暂不足虑。”

      他其实还有另一层打算没有说出来。别看立海皇帝真田平日里沉默寡言,带兵打仗倒是绝不含糊的;如今将风烟围得铁桶也似,要突围是难上加难。他籍逃兵流言放出后军守备较为稀疏薄弱的讯儿,那么山吹王族的走投无路下则最可能向后军方向突围,——接着便只须守株待兔,等它自己撞进阱里,平白拣个大功劳,还落得轻松。

      但若山吹那些王爷殿下们太过无能,没逃到这里便被捉去了,那也只能算运气不好。不二这样想着,不由得松爽一笑,夜深了,风是微醺的热。

      探子匆匆的脚步划开了不多的几分宁静,有些刺耳的声音将夜击得破碎不堪:“殿下……前山那边隐约见着人影,还不清楚是哪里的军队,人数却有一万有余!看那模样,怕是要劫寨的!”

      不二心里微微一跳。是英二?不,不可能,他没有理由观望了这么久后,却选在这时分只带这么点兵来,济什么事!那么便该是山吹各地前来护驾的散兵罢?——不妨事。他定了定神,问道:“离本寨还有多远?”

      “约莫二十里。”

      “好,传令下去:教众将立刻引本部兵马轻装撤出寨栅,伏于山后。寨中掌起灯火,一如寻常。我们将计就计,等鱼入彀中,便从后包抄。”


      199楼2007-06-20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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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声蹄声渐近了。月色中隐隐绰绰可见长而森然的行伍,秩序井然地仗着夜色加急行军。听不见人声,只有车辘轧着土皮,沉闷地响着节拍。不二暗暗觉得不对了:若是散兵游勇,怎会这般的将令严明,军容齐整?看着那队伍已经潜到了跟前,猛地呐喊起来,冲进了那早空无一人的营寨里,他吩咐一句:“切勿轻敌。”一声长啸,登时四处战鼓擂起,火把并举,喊声震天,反将那意图劫寨的敌军困在了垓心。

        若是平常,这军应是登时乱做一团,慌忙退出敌营,首尾不能相顾才是,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可眼下只是稍稍混乱了片刻,惊了几匹战马,很快重整旗鼓,战局陷入了胶着状态。他们占住了营寨,竟没有想退的意思,就地反攻为守,将前军换做后军,后军换做前军,堪堪挡住攻势,未显败象。不二真有些诧异了,“噫”了一声,跃到高处,见敌军中帅旗一马当先,不循常理,在阵中左右冲突,那行伍也像他的左膀右臂似的,前后调配流畅自然毫无阻滞。当下赞了一句,暗道擒贼先擒王,点起左右得力骑将,利刃一般直插入交战垓心。

        这边领兵的正是英二。他听得东北角隐隐混乱之声,揣度着有人趁黑杀入阵中,以乱阵势,因而暗自提防,当下教取了挂在帅旗上的指灯,换了红纱灯罩,将那火光映得影影绰绰,命军士掣起往反向去,佯装败退,用以扰敌;又传下暗号口令,命全熄了火把,以自己所在的中军为先,依夜空中星斗方位迂回而进。这一万余军士全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勤于操演,从未荒废,又多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因此即便没有火把指灯,在夜中也镇定自如,行伍不乱。英二又命军士两边呐喊,致使局面混乱不堪,敌军不能辨别来向,从而轻易从重重包围的缝隙中穿出。正以为计成,突然听得前方呼喝,一队骑兵恍若天降,从斜刺里杀来。

        原来不二看出那帅旗上的指灯变化,心知有诈,寻思这一队兵马定是接应风烟,因而抽身出去,却在通向风烟的后路上伏着,果然守株待兔,堪堪撞个正着。他当下更不犹豫,长剑出鞘,但见银光一闪,青锋冷焰,手起处衣甲平过,梅绽征袍。执帅旗的卒子挺身来挡,奈何不二手中夏殇乃是万中无一的利器,挡得了强弓的锁子甲也挡它不住,被连人带旗削去半个,摔在一边;众人发一声喊,阵脚就有些乱了。英二怒起,拍马仗剑来接不二招数。此时夜已深了,月光半掩在暗云之下,浑噩不清。两人翻翻复复近身过了十余招,却仍看不清对手相貌。

        英二有些拗起来,抖擞精神,想和这不知名姓的敌将杀个胜败——这年月里接得下他十招的人可不多见!偏不信立海的后路都有这般人才!他赌气似的暗道,将一柄剑舞得满地梨花,壁余残影,虚虚实实一路强攻过来。不二见状,踯躅一刹——这情景似曾相识。

        英二一路缤纷剑使来,剑招虚实相间,却也招招致命。不二不敢硬接,避其锋芒,脚下是“燕剪尾”的腾挪功夫,剑尖带两分“粘”字诀,倏忽滑到了英二身边。要知道缤纷剑的招数宜远不宜近,一给敌手贴进身子,那便容易露出破绽。当下不二瞅着他一路破绽,也不及细想,剑斜上走,直取咽喉;英二卒然慌乱,反射性将手一撒,护身用的几枚落英针从手腕的护带里飞出来,尚欠着力道,并没有“穿剑封喉”的功用,只发出几声叮叮的响动,将不二的剑锋撞开了寸许。

        不二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似的,怔在原地,一时惘然。这施暗器的手法,不禁让他想到当初,在享月诗会上,幸村用绝技“暗柔刀”替他飞取诗笺的往事,——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幸……”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瞳眸里全是过往与现今交错的幻影。他握剑的手的力道不由得一松,长剑半垂下去,原本会削断咽喉的一剑,最终只从臂膊旁擦过,划下深深的伤口。

        “将军!我们不能在此多耽,冲过去罢!!”旁边一名僚将火烧火燎地叫道。英二这才惊醒似的,按住受伤的臂膊,将双腿一夹,战马便向前飞驰而去,不二不及阻拦。可才刚跑开几步,他又疑惑似的回头,似乎想确认不二的样貌似的。可他的僚官都拥了上去将他往前推着,混乱中有火把的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200楼2007-06-20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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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二率军冲入包围后,便依先前山吹出逃败军所指的方向接应,果然没多久便遇着一支散兵,却是护着山吹的东宫殿下坛太一和其他几位年幼的王族逃出的,风烟的大军为吸引立海主力,从相反方向转移去了。英二思忖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因而也无暇顾及其他,便将山吹王族置于中军,向外突围。经了前些日子与不二那一役,他却也不敢从原路返回,揣度着从北原这样不易设防的平原地带突出,那么只需渡过弱水河,那么离青春边境不远,桃城所领的边备便会前来接应。他算计定了,当下命队伍日夜疾行,赶往北原。

          北原是沿弱水河边缘扩散开来的一小块平原,地势平坦,最难设伏。英二仍教哨兵一遍遍仔细哨探,确信没有伏兵,这才一路加急,就从北原沿弱水河往上,准备寻津渡河。他右臂上那日里为不二所伤的伤口仍不见好,因为天气暑热,再加上连日行军,反倒有加重化脓的趋向,眼见着便要废了。一个武官废了手臂会是什么下场,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他怕得很,只得强迫自己不去想它,性子也比平常暴躁得多。

          直到望见前面的渡口,英二悬着的心这才算放下来。正巧起风了,吹得人胸襟为之一荡,想必渡河也会快些罢?两岸是弱水河特有的大片大片雪白的芦苇丛,正扭动腰肢,做着集体的舞蹈。

          英二长吁一口气,想抬起右手命队伍准备渡河,一使力,钻心的痛从右臂传来。他无奈地看了看疮口,换抬起左臂喊道:“准备——”

          话音未落,突然听得身后战鼓大作,还未及反应,一堆火箭射来,火苗燃着了芦苇,籍着风势猛地窜过来,立即堵死了过河的所有通道;背后两彪军呐喊杀来,一个高叫道:“捉得青国将军,金千两、田万顷!”另一个叫道:“莫走脱了山吹的小羊羔子!”一时人喊马嘶,青军乱做一团,向弱水河上游奔去,想绕过火势——谁料那火愈烧愈旺,竟蜿蜒数十里,可怜弱水河两岸芦苇,顷刻化为焦炭。才奔不过两里,行至山狭口,突然一声炮响,又杀出一路人马来,阻住去路。英二勉强与其交锋,右手却不能使剑,只能用左手乱砍,不三合,被对方一枪搠中左腿,险些翻下马来,好在左右救下了,拼死冲出。四周“擒将诛王”的呼喝震天动地令人胆寒,正慌乱间,突然身边咯哒一声,山吹的东宫殿下从马上摔落下来。那马滚进旁边的土坑里,断了腿,不能骑了;后面追兵又紧紧跟着,左右都只顾逃命,竟没有人去管他。那叫做坛太一的小王子不过才一十四岁,被吓得没了主意,冲上前拽住英二的衣襟哭成了泪人儿,口中混乱不清地叫着“别丢下我!”

          “给殿下一匹马!……将军,我们快些突围!”副官有些不耐烦地吩咐左右一句,继而催促英二道。

          英二含糊地应了一声。坛太一仍是抓着他的衣襟不松手,副官便粗鲁地上来将它扯掉,一面对英二道:“既然中了埋伏,便无暇顾及许多了!将军,我们冲出去罢!泅过了水,桃城将军会在对岸接应我们的。”

          英二觉得眼前渐渐开始发黑了,腿上的伤口汩汩地冒着鲜血,早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手臂也被血浸透,仿佛破布一般地垂着。

          “别丢下我!我不想死!!将军……救救我!”坛太一哭着死抓着他不放手,副官发怒起来,一把将他搡在地上,那孩子痛得叫出了声。

          “你……做什么!”英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自己跳下马来,拖着腿去扶起太一,对他轻松笑道:“别哭了,骑我的马吧!……这马……是我在青春的朋友送的,万里挑一的好马!骑着它,脱了你那身贵胄装扮,能逃走的……!放心,哪那么容易死呢!”副官闻言大惊,道:“将军怎可无马!将军,请上马!”英二无力地笑了一笑,指指自己的腿和右臂道:“我也想骑,可是……这腿脚不听使唤了。倒不如将马让给能逃出去的人更好。你护着殿下突围,知道么?都好好活下去!我若逃得出去,会去找你们的。”副官大急道:“将军说什么傻话!步行怎能逃出?您现在又是带伤之身……”“你才是别给我说废话!”英二提起气骂道,眼前几乎要看不见了,呼吸也急促起来,“我是将军还是你是将军?!听我将令违者斩立决!”副官这才不敢说话了。英二喘了几口气,续道:“……继续北行。我记得北面有一处芦苇稀疏水面滩浅,或有可能冲出。大军追你们而去,我混在死人堆中,有一口气在,也是要爬回青春的。……快去!!”副官尚且犹豫,太一也哭道:“将军怎不和我们一起走?”英二勉强笑道:“我累了,歇歇便追上你们。”此时身后追兵益近,隐隐绰绰可见人影蹄声。英二只得扯起嗓子骂道:“还不快给我滚!”副官默然无法,领残兵向北突去。

          英二倒在草丛中,简直没有一丝气力了。他觉得太阳在头顶上转,令他几乎晕眩,追兵的声音渐渐远去,身边又倒下几具温热的尸体。他不知什么时候晕过去的,醒来时竟有了些气力,挪了丈把远的距离,扶着一堵土墙根坐下了,喉咙烧得发痛,想喝水,只得费了吃奶的劲又挪到不远处的井口旁,探头看去,却是一口枯井,深不见底。他颓丧地坐倒在井缘上,半歪着身子,有些想笑,可嘴角发麻,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了。


          203楼2007-06-20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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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二率军冲入包围后,便依先前山吹出逃败军所指的方向接应,果然没多久便遇着一支散兵,却是护着山吹的东宫殿下坛太一和其他几位年幼的王族逃出的,风烟的大军为吸引立海主力,从相反方向转移去了。英二思忖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因而也无暇顾及其他,便将山吹王族置于中军,向外突围。经了前些日子与不二那一役,他却也不敢从原路返回,揣度着从北原这样不易设防的平原地带突出,那么只需渡过弱水河,那么离青春边境不远,桃城所领的边备便会前来接应。他算计定了,当下命队伍日夜疾行,赶往北原。

            北原是沿弱水河边缘扩散开来的一小块平原,地势平坦,最难设伏。英二仍教哨兵一遍遍仔细哨探,确信没有伏兵,这才一路加急,就从北原沿弱水河往上,准备寻津渡河。他右臂上那日里为不二所伤的伤口仍不见好,因为天气暑热,再加上连日行军,反倒有加重化脓的趋向,眼见着便要废了。一个武官废了手臂会是什么下场,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他怕得很,只得强迫自己不去想它,性子也比平常暴躁得多。

            直到望见前面的渡口,英二悬着的心这才算放下来。正巧起风了,吹得人胸襟为之一荡,想必渡河也会快些罢?两岸是弱水河特有的大片大片雪白的芦苇丛,正扭动腰肢,做着集体的舞蹈。

            英二长吁一口气,想抬起右手命队伍准备渡河,一使力,钻心的痛从右臂传来。他无奈地看了看疮口,换抬起左臂喊道:“准备——”

            话音未落,突然听得身后战鼓大作,还未及反应,一堆火箭射来,火苗燃着了芦苇,籍着风势猛地窜过来,立即堵死了过河的所有通道;背后两彪军呐喊杀来,一个高叫道:“捉得青国将军,金千两、田万顷!”另一个叫道:“莫走脱了山吹的小羊羔子!”一时人喊马嘶,青军乱做一团,向弱水河上游奔去,想绕过火势——谁料那火愈烧愈旺,竟蜿蜒数十里,可怜弱水河两岸芦苇,顷刻化为焦炭。才奔不过两里,行至山狭口,突然一声炮响,又杀出一路人马来,阻住去路。英二勉强与其交锋,右手却不能使剑,只能用左手乱砍,不三合,被对方一枪搠中左腿,险些翻下马来,好在左右救下了,拼死冲出。四周“擒将诛王”的呼喝震天动地令人胆寒,正慌乱间,突然身边咯哒一声,山吹的东宫殿下从马上摔落下来。那马滚进旁边的土坑里,断了腿,不能骑了;后面追兵又紧紧跟着,左右都只顾逃命,竟没有人去管他。那叫做坛太一的小王子不过才一十四岁,被吓得没了主意,冲上前拽住英二的衣襟哭成了泪人儿,口中混乱不清地叫着“别丢下我!”

            “给殿下一匹马!……将军,我们快些突围!”副官有些不耐烦地吩咐左右一句,继而催促英二道。

            英二含糊地应了一声。坛太一仍是抓着他的衣襟不松手,副官便粗鲁地上来将它扯掉,一面对英二道:“既然中了埋伏,便无暇顾及许多了!将军,我们冲出去罢!泅过了水,桃城将军会在对岸接应我们的。”

            英二觉得眼前渐渐开始发黑了,腿上的伤口汩汩地冒着鲜血,早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手臂也被血浸透,仿佛破布一般地垂着。

            “别丢下我!我不想死!!将军……救救我!”坛太一哭着死抓着他不放手,副官发怒起来,一把将他搡在地上,那孩子痛得叫出了声。

            “你……做什么!”英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自己跳下马来,拖着腿去扶起太一,对他轻松笑道:“别哭了,骑我的马吧!……这马……是我在青春的朋友送的,万里挑一的好马!骑着它,脱了你那身贵胄装扮,能逃走的……!放心,哪那么容易死呢!”副官闻言大惊,道:“将军怎可无马!将军,请上马!”英二无力地笑了一笑,指指自己的腿和右臂道:“我也想骑,可是……这腿脚不听使唤了。倒不如将马让给能逃出去的人更好。你护着殿下突围,知道么?都好好活下去!我若逃得出去,会去找你们的。”副官大急道:“将军说什么傻话!步行怎能逃出?您现在又是带伤之身……”“你才是别给我说废话!”英二提起气骂道,眼前几乎要看不见了,呼吸也急促起来,“我是将军还是你是将军?!听我将令违者斩立决!”副官这才不敢说话了。英二喘了几口气,续道:“……继续北行。我记得北面有一处芦苇稀疏水面滩浅,或有可能冲出。大军追你们而去,我混在死人堆中,有一口气在,也是要爬回青春的。……快去!!”副官尚且犹豫,太一也哭道:“将军怎不和我们一起走?”英二勉强笑道:“我累了,歇歇便追上你们。”此时身后追兵益近,隐隐绰绰可见人影蹄声。英二只得扯起嗓子骂道:“还不快给我滚!”副官默然无法,领残兵向北突去。

            英二倒在草丛中,简直没有一丝气力了。他觉得太阳在头顶上转,令他几乎晕眩,追兵的声音渐渐远去,身边又倒下几具温热的尸体。他不知什么时候晕过去的,醒来时竟有了些气力,挪了丈把远的距离,扶着一堵土墙根坐下了,喉咙烧得发痛,想喝水,只得费了吃奶的劲又挪到不远处的井口旁,探头看去,却是一口枯井,深不见底。他颓丧地坐倒在井缘上,半歪着身子,有些想笑,可嘴角发麻,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了。


            206楼2007-06-20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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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

              “哦,前线战果如何?”不二放下手头的书卷,微微眯起了他那双形状姣好的眼睛。

              僚官赶紧上前谄笑道:“殿下料事如神,还有什么事情能过得了殿下的眼?果然都如殿下所言,守株待兔,一举全歼!桑原将军去追那些走脱的小兵去了,让属下先来给殿下报捷。”

              不二微微皱眉道:“那么说来,还没捉到山吹的东宫殿下么。报什么捷?你下去罢。”

              这文僚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讨好反吃闭门羹,犹不死心,搓手问道:“殿下……那个,不去战场看看么?这次全仗殿下洪福得此大胜!另外,前来救驾的青国将领据说和他们那些残兵败将们失散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小兵们倒都兴奋得很,四下翻着瓦砾找着,说要捉了领赏呢!”

              不二笑不出了。他的笑僵在脸上,阳光照得他双瞳的色泽愈发淡下去。他的胸腔里被一种复杂的心绪占满了,那里有两个英二,一个是四年前与他日日夜夜朝夕相对的顽皮大孩子,另一个是一年前为了爱人而任由自己哥哥死在跟前的傻孩子。现在的他是哪一个呢?究竟长大了没有?不二觉得有股郁郁之气萦绕胸上,不吐不快:对于幸村的死,他是怨恨英二的,然而他又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不为世俗纲常所限的家伙,这两股情感交错对撞,使他整个头脑都昏昏胀胀起来。

              “殿下……殿下?……”

              被僚官的问询声惊醒,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矗在原地许久了,尴尬一笑,伸手理了理披风,掩饰自己心中的慌乱,一面道:“走罢,去战场看一看。请带路。”

               

              事先命人灌满鱼油的芦苇荡还烧得起劲。有些地方露出了焦黑裸露的枯土,原本的水乡人家瓦檐茅舍都变了断瓦残垣。死了的尸首旁是啄食的群鸟,倒不全是乌鸦,但一看见人来,都哑哑地叫着哗啦啦飞走了。不二心底生出一股悲戚,他支开了侍从,独自一人走进了这处处野火狼烟的尸横遍野的惨然画卷中。

              “喂。”

              不二一惊蓦地回头,只见右手边一个人影坐在枯井沿上,头发有些乱糟糟地翘着,上面沾了猩红的血色。背着光,那人的脸孔看不明晰,但确确实实是抬着手在做着招呼,甚至能看见他笑起来露出的那排白而整齐的牙齿。在他身边,两三只乌鸦若有所图地盘旋着,不肯飞去。

              “……你……”

              “啊,当心,有陷阱呢。”那人微微歪了歪脑袋这样说道。不二还没理会清楚他言语中的含义,便觉得脚下一绊,脚前一塌,陷进去一寸余深,整个人险些绊倒。那人开心地笑起来,双手软软地拍在一起,听不见声响。不二细看脚底,却是有一根丝线系在前边,是个简易的机关,自己竟然会着了这样机关的道儿,当真匪夷所思。

              “这样我们便扯平了。”英二淡淡地道。他的肤色如今苍白得好看,眼睛微微垂着,也不似先前那般大而炯炯了。他顿了一会,摇头道:“竟然碰上你守那隘口……我运气不好呢。是别人的话也落不到这样下场。……有水么?我渴得很。”他嘴唇惨白得干裂出了一道道血口。

              不二痛楚地唤了一声:“英二!”快步走到他跟前,解下身上的水囊递给他,他伸手去接,却抓错了方向,在空中一荡,这才摸到了囊袋,抓在手里,朝不二笑了一笑。

              “英二!你的眼睛……”不二叫道,想去握住他的手,却看见他右臂上不忍卒视的剑疮,整个人僵住了。

              “不二……我想和你说说话儿。这天晚得真早!又冷得紧……不二?”

              不二绞着心攥住了他的手,朝他狠狠地吼道:“你怎么在这里?!……你的马呢?!”

              “我让山吹的东宫太子骑了突围去了。”

              不二苦笑道:“你可真好心!”

              “好心?”英二微微睁大了眼,可那眼里仍是没有几分生气,“不是。那孩子只得十四岁哪。我想起我十四岁时,就是他那样的。不知世间愁苦,活在别人的庇佑下,只晓得撒娇。不过我也骑不得马了,伤成这样。倒不是专为救他。”他声音渐渐低下去,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猛打起精神来,问不二道:“若见到那孩子时,看我薄面放他一条生路罢?”

              不二缓缓摇头道:“不成。”

              英二恼道:“他……不过十四岁!虽然是东宫,可懂什么?”

              不二淡淡道:“我十四岁时,已策划政变了。”

              英二满口话语被猛然塞住,半晌苦笑道:“……那还真是悲苦的人生。”

              “过誉了。”不二回应着他的讽刺,勉强笑道。

              英二叹了一口气,将沉重的脑袋靠在不二肩上:“……你还气我么?”

              “什么?”

              “哥哥的事。”

              “恩,我很记仇的。”

              “哈。哥哥……最后葬在哪里?”

              “……立海绝山。”

              “很远么?”

              “恩。”

              “他喜欢的家伙在立海?”

              “什么‘家伙’啊,你这家伙……人家可是堂堂立海国的皇帝呢。”

              “……我对哥哥的事情还真是什么也不晓得。原来钓到了那么有本领的金龟婿啊。”

              不二终于忍不住苦笑出声来了,他想,幸村即使活着,恐怕也当即被气死了罢?
              可英二却身子一软,向地上栽去。不二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看时,人已经晕厥过去,口中喃喃地念着渴。


              207楼2007-06-20 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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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二,你等等,我去给你打水来!……”不二慌了,他一把抓过空了的水囊,向河边冲去。才走开一段,突然听到士兵搜查的响动,几个人大声地喊着粗俗的骂词。有人眼尖,先看见了不二,高叫道:“殿下,和谁一起说话?”不二怕他们见着英二,当下按剑喝道:“不准过来!我要静一静!”一面转身想赶紧带英二离开此地。可转身过去时,眼前空荡荡的,土墙根、枯井口都是原先的模样,哪里还有英二的影子?

                不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刚才的一切莫非都是梦境?他不能确定。只是胸口肩头还残留着血迹,昭示着殷红的现实。他艰难地拔起脚,一浅一深地走向那口枯井,战战兢兢探头看去,井里深深的都是一色的黑,不见底;他慌张四顾,落叶松风,斜阳垂柳,杳无踪迹。鬣鸦少了些,可仍有一两只不甘心地在不远处的树梢上跳跃着,一双双直勾勾的眼。

                “……英……”

                他没有喊出声来。他把拳头死命地捶在那矮土墙根上,墙塌了,掩了枯井,剩他鲜血淋漓。

                 

                 

                数日后。

                “禀殿下,帐外拿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尼,口中尽说着胡话,还说要见殿下。”

                不二微微抬起了疲惫的眼,那里面布满了血丝。

                “教她进来。”

                一个满身污垢的女尼被推搡进帐,不二隐约觉得她有些面熟。她也看见不二了,她狠狠地瞪着他,从唇边迸出字句:“是你?!……是你!!……骗子!……刽子手!!”她发疯了似的想向不二扑过来,旁边护卫连忙按住了她的双臂,任她做徒劳的挣扎。

                “你……!”不二恍然记起了她是谁,却也吃了一惊,“菜菜子殿下……?你做了——”

                “我怎样都没有关系!英二!英二在你这里罢?!他被你使诡计捉来了罢?我来替他!你放了他,你放了他,你这个小人!”她挣扎吼叫着,眼泪一滴滴滚落下来。

                “住口!”旁边一名僚官听不下去,抬手给了菜菜子一巴掌,半边脸登时肿得老高。

                “我偏不住口!”菜菜子此生哪挨过这样的“礼遇”,口齿不清地哭叫道,“我要说!你是什么英雄?算什么殿下?!你骗了所有人!你问问你的良心看!英二待你如何?国光待你如何?你有心么?!你还有心么?!!偏偏他们还记得你!还念着你!!这都是报应、报应!!……我不求别的了,你放了英二好么,你放了他好么?他不是你朋友么?!你放了他好么?我这条命给你!我是青国的皇姊、长公主,不是比一个将军有价值得多!我只要他活着……”说到末一句,她已哭倒在地上了。

                不二默默地看着她,半晌道:“你跟我来。”

                他领着她走到那枯井断垣处,指一指那被土墙掩埋的井口,又给她一把铁锨。

                “他在底下,你去见他罢。”

                菜菜子陡然睁大了眼睛:“你骗人!!!……是了,你素来都爱骗人。哈哈……我不上你当,不上你当!!”

                “好,你这么有把握的话,便挖开井口,探头去看一看罢。”不二平静地道。

                菜菜子怔住了,攥着铁锨的双手抖个不住,虽然赌气似的挖了一锨,却再没有勇气继续,手一松,铁锨砸在地上,整个人满脸泪污地瘫软下去。

                不二不忍看她,背过身去。

                “……来人,把公主殿下带去好生照料,她有个三长两短,便拿命来抵。”他吩咐左右道。想了一想,又决然地补上一句:“命人四下散布消息,对外宣称我军俘虏了青国右将军菊丸英二,不日便以首祭旗。——去罢。”


                208楼2007-06-20 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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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伤沁入心扉,仿佛被杀死的是自己,那倒在地上的尸首也是自己似的,痛从心口处穿来,电光火石之间已将他贯穿。不二觉得四周先是静得可怕,再是猛地嘈吵起来,有人呼喝奔走,有人唤着他的名号。可他什么也不想再听,什么也不愿再想,只看着眼前这一对尸首,僵立着身子。他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一样极重要的事情,却怎样也想不起究竟是什么。这让他难过的紧,心中空荡荡的没个着落,竟似乎有些怕得发抖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拉住了他,不断地摇晃着他叫着什么,字句浑浑噩噩,听不甚分明。不二有些发怒地喝道:“究竟什么事情?!”耳朵里这才传来那军士慌张的声音:“殿下,……前后左右,不知何处兵马……我们……我们似乎被包围了!……”
                  “……包围?……”他拧起眉头,奇怪地反刍着词句。突然他有些清醒了。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人,绛袍赤马,眉眼是他最怕思念的模样。
                  梦罢?
                  不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龙马与桃城的尸首横亘在他们之间,满是鲜血的夏殇斜矗其上,仿佛墓标。
                  手冢深深的眼眸里也映着他的影子,却平静得没有一丝觳纹。
                   “我来见你了。”


                  215楼2007-06-20 1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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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 青丝暮雪
                    “我来见你了。”

                    手冢仿佛在口中慢慢地嚼着似的,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四年前的放手,一年前的擦肩,终究到了眼下当庭对质的时候。他看着不二的双眸,心里一百种说不出名字的滋味搅做一团,几乎要逼他落泪;只得咬紧牙关,连口腔里都泛起血腥的味道,这才将那股比苦更苦比痛更痛的病症强压下去;只是这样摆着那张素来冷漠淡然的脸站在原地,便几乎要耗尽他所有的气力了。

                    不二微微笑起来。这一个怪圈,也终于有到头的时候。当年种下的因,如今都结了果。欠了身子,一句“王爷,好久不见”,生生在两人之间划下隔膜:如今不再是曾经;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一局,怕是轮到自己要输了。

                    然而何尝不是已输了呢,或许是从洞房花烛不敢相认的那一刻起,或许是从冰国北燕纵他逃走的那一刻起,或许是从天崖落日缠绵悱恻的那一刻起,或许是从祭天大典手心传语的那一刻起,或许是从国学初试隐语赋诗的那一刻起,或许是从刀光剑影舍身相救的那一刻起,或许是从锦绣云屏此生初会那一刻起……从那一刻起便输得干干净净,输得欠一颗心,负千行泪。

                     

                    真田变了脸色,他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哪有把己国的皇帝作为引敌诱饵的说法?正是为了围捕越前龙马,他才倾尽兵力,不留后着,也算是达成了目的;可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青国区区一个王爷竟然会为了换取全局的胜利,而置己国天子生死于不顾,直待立海全军完全陷入包围圈内,这才现身!试想,若适才他带军杀入阵中前来救驾,那么至少立海军士尚可以趁乱突出;而现在却恐怕会是全军覆没了。

                     

                    混乱的声音越来越小。真田纵身上马,想向外突围,却听得陡然一声炮响,眼前土地轰然炸裂,尘土飞扬。手冢冷冷地道:“陛下请留步。这地里事先埋好的九九八十一颗暗雷,须认不得陛下。”真田四下望去,见远远一棵树下左右钉车护卫,数名士兵执引信,数名士兵执火把,数名士兵执号旗,单看他往何处去,便引燃引信,炸响地雷;再看外围,几名得力将领已被俘了,粽子似的捆了押着;青军旗帜井然,行伍森森,任立海残兵其中左右冲突,丝毫不乱。饶他英雄如此,也不由得长叹一声,知是大势已去,一着既错,满盘皆输了。因而按剑而立,只待手冢发话。

                    手冢将目光缓缓从不二身上移开,又在四周逡巡许久,这才落到真田身上,道:“陛下不必如此。手冢今日大动干戈,只为问陛下要一个人。若陛下应了,手冢便承诺不伤陛下一根毫毛,并即刻派得力心腹,送陛下回国。”

                    真田挑了挑眉毛,这话说得足够分量!派人送我回国,那便是遣返了。军队将领,他都要一并扣留,那还有什么能管我要的?不由得冷声沉脸道:“王爷似乎恁看轻朕。”手冢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手冢不愿见立海分崩离析。陛下回国以后,还望励精图治,休要再起纷争。”真田怒道:“你不怕朕再起兵雪恨?!”手冢正色道:“若陛下再犯,那便堂堂正正较量,手冢断不如今日容情!”

                    真田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地,嗡嗡作响。笑够了,他将鞭一指,道:“好!!好胆量!!说罢,你要的究竟是谁?”

                    手冢将目光转回,看着那张因为他们的对答而惨然苍白的脸庞,一字字道:

                    “不二周助。”


                    216楼2007-06-20 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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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这下轮到不二笑起来,他笑得厉害,几乎要将身子弯成一团。这下好了!不二周助成了千古罪人!你们满意了?!天下满意了?!!……你们究竟算是我的谁,竟如此随意买卖我的人生?!这样算起来,似乎从九岁那一年起,属于自己的人生便不存在了似的……凭什么?!

                      “凭什么?!”他喊了出来。

                      没有人应他。他恍然记起了自己其实是孤单一人,周围没有可以信赖托付的伙伴——或许曾有过,但也都或多或少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不在人世了。那么这样的结局,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所有人都望着他,那些眼神里有逼迫,有嘲讽,有同情,甚至有诅咒谩骂的,刀子似的一把把砍在他身上,几乎将他当场碎成万段。他想一如从前那般装做云胆风轻毫不在意的模样,却终是累得很,累得很,嘴角竟再无法上扬到平日里的弧度了。

                      他迎上手冢笔直而来的视线,慢慢地木然地走出人群,走到他面前,自嘲地道:“为区区不二,大费周章,王爷费心了。”手冢尚未回答,他却猛地抬头,直视手冢双眼道:“可王爷也素知不二性子。今天是王爷逼得不二如此,也权做困兽斗,王爷就当看笑话好了!”说罢将手一招,身后亲兵早押了一个人出来,面容憔悴不堪,双眼涸如死水,却不是菜菜子是谁?手冢没有料到菜菜子竟会身在此处,大惊变色,向不二喝道:“快放了她!”不二淡淡道:“不二自知身如蝼蚁不足为贵,但也不愿成为他人买卖!因而斗胆请王爷以命易命,公平得很。”

                      手冢默然不语片刻,道:“以命易命,倒是公平。却不知殿下要换谁的命?你自己的,还是你弟弟的?”将手一指,背后刀斧手推出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竟是裕太。原来他孤军深入,后无救援,被手冢领军拦腰截断,先捉了起来。

                      不二一张脸惨白得不见了血色。他自嘲地摇摇头,许久,这才笑道:“王爷神机,不二愧不能及。请放了裕太罢,他并没有得罪过王爷,一切本就是我的错。”说罢向后做了个手势,左右便给菜菜子去了缚,放她向手冢这边过来;手冢见状也命人将裕太松了绑。裕太低了头,不敢看自己哥哥的脸,从他身边疾步穿过。

                      不二看着裕太已回到立海一方,心下稍安,倏地拔出夏殇,将身一旋已到了菜菜子身边,就要将剑架上她脖颈;手冢见不二拔剑,心知不妙,当下不及多想,也迅疾拔出腰间配剑,堪堪格住不二,同时伸手将菜菜子一把揽到身后。不二将剑一滑,身子一溜,一招“拨云觅月”,左手去抓菜菜子肩膀;手冢不得已回身护住菜菜子,将剑当胸一横,与不二手中夏殇正面相撞,却听铮的一声,不二猛地一怔,当即顿在原地。

                      他这才看清了手冢所持的配剑,那亦是先前自己的配剑——“燕归”。

                      他当真要笑出来了。彼此的剑指着彼此的主人,好象在用曾经的自己杀死现在的自己似的。他垂了手,夏殇的剑尖也随之拖曳在地上,这柄摧金断玉的利器伤不了眼前的人。手冢见状也放下了剑,唤了一声“不二。”抬起另一只手,却是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巴掌,力道之大竟将他打得跌跪在了地上,当即碎了几颗牙齿,苍白唇间沁出了猩红血丝。

                      “哥!!!”裕太大叫起来,挣红了脸要冲过去,被左右死死摁在了原地。

                      菜菜子抓着手冢的袍襟想要站直身子,却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弟弟浑身在微微发颤,像是恨极,怒极,却又强自压抑一般,几乎要站立不住了。他仿佛恨的是他自己,怒的也是他自己,那一巴掌打的也是他自己。菜菜子并不知晓眼下究竟是怎样事态,只是慌得想扶住他,却不料被猛地挣开了;手冢疾步走到不二身边,将满口鲜血的他从地上拖拽了起来。

                      他那素来引人注目的褐色长发上沾满泥土和血污,素来白皙的皮肤上罩了死灰似的颜色。手冢颤声问他:“你如今还有什么要说”时,他只是偏过脸去,漠然一笑。

                      “我是罪有应得。”

                      说罢摔开手冢臂膊,径自走入青军之中,束手就缚,倒把那些军士们骇了好一跳,犹豫着半晌不敢去绑他。他见状倒是笑了,徐徐道:

                      “我累了,请到此为止罢。”


                      217楼2007-06-20 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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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二知道手冢其实是心软的人,不到他面上万分之一的决绝;若是去求他,去说几句软话,服一个输,落几滴泪,或许尚有转机亦不可知。但自己做不到这些,尤其是在他面前;在他面前只想要挺直了身子站着,做凛凛然的模样,不让他看轻了去,不要他可怜同情,不想他以为曾错爱了一个朝三暮四的反复小人。粗绳和铁链绑紧了不二,眼前惶惶然飞过了许多张面孔,是那些或多或少因他而死的人们。他们吵得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眼前朦朦胧胧,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不二艰难地从眼前残存的模糊景象中寻找着裕太的身影,好容易看见了,那素来心比天高的弟弟竟仿佛哭得泪人似的,小兽一般左冲右撞胡乱吼着什么。这情景令他心下一片怆然,阖上眼去,最终整个人失去气力,猛地向前栽倒了。

                        仿佛有一声纠结百肠的呼喊他名字的声音,仿佛栽进了一个温暖宽阔却不堪久留的怀抱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二便再不晓得了;当他醒来时,已被押在囚车里,颠簸在往青春去的路上。四周景色依然,山川树木并不因无数生命的逝去而显出多少颓败,反而因为夏的猖狂炙热而愈发茂盛起来。他隐约从押送军士的闲谈中得知了一点消息,佐佐部太尉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被软禁,继而传闻‘畏罪自杀’;乾贞治眼下总领三公,青国实权其实已暗归手冢;而先前山吹一役,大破立海,俘其元首,立海军不攻自破,再加以粮草不济,用不了多少时间便全线撤回,手冢另立新王为山吹统领。不二如何聪明之人,当下揣测出了前因后果,哪里还能不明白手冢层层设计层层心意,却只能长叹一声,暗道单为你我二人一场情殇,却换得江山社稷几易其主,牵扯无辜百姓涂血野草,怎一个“何苦”二字了得!

                        一名押送军官听见叹息,连忙探头看进来,关心问道:“殿下,哪里不舒服么?”

                        不二略略一怔。他身为囚徒,又身在青国,本不奢求还有人对他关心爱护,因而回道:“承蒙管顾了,不二万罪之身,不敢劳人叨问。”那军士腼腆笑道:“殿下不必客气,若有什么需要时,只管传唤便是。小的粗识几个字,斗胆拜读殿下诗词论著,着实佩服的紧,知道殿下乃是这天底下第一等的英雄人物!尔虞我诈吞疆并土,都是这年头里不得已的事,反正兴亡百姓都得受苦,殿下倒不必自责。”

                        不二没料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脸上郁色先去了几分。那军士见了欢喜,道:“小的唤做程武,平日里爱唱个曲儿。眼下路途无聊,便唱上一首,与殿下解解乏闷。”说罢扯起嗓子,先练了个调儿,咿呀呀地有模有样地唱起来,听那牌调,却是一首《洞仙歌》:

                         

                        狂又何妨?一语惊天醒。

                        身借好风登穹顶。

                        笑世人、不识神仙体态,

                        空空拜、攒帽竞冠缨。

                         

                        送我上青云。

                        焕采神飞,敢教姮娥执明镜,

                        照此倾城影。

                        裸足趿履,猿啼一声歌一句。

                        直唱落、这圆缺阴晴,

                        问谁人、懂我千结寸心。

                         

                         

                        这词听来有几分熟悉,不二想了半晌,这才记起是自己十六岁时,因功受赏,加九锡、许带剑临朝时所作的词。想起那时年少轻狂少年得志的赳赳然模样,便几乎要笑出声了;尤其那最后一句,傲到极处,悲欢离合竟都不放在眼中似的。果然待到今日识尽个中滋味,这样句子,却是再讴不出来了。

                        程武却并不懂他心思,唱毕了,笑道:“殿下做的这一首,小的最是喜欢,翻覆不知是唱了多少遍了。骨中潇洒淋漓,当时还不信世间有这样人物。如今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分,见了殿下,才知有道是诗如其人,原来不假!”


                        218楼2007-06-20 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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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二淡淡笑道:“这本是我十六岁时随手写的东西,不知怎么竟传入了民间。当时太过张狂,才致今日的下场;词不足以鉴世人,还是莫唱了好。依我现在的心境,再与你重作一首罢。”要来纸笔,凝神片刻,一挥而就,仍作的是《洞仙歌》:

                           

                          夏者何殇?雪刃起红梅。

                          此身在处雨霏霏。

                          人道是、仗剑游学潇洒,

                          应嘲我、难买他时醉。

                           

                          燕辞客未归。

                          乱世歌吹,无声处起一声雷。

                          是梦里难分,醒时难会。

                          翻覆离合尽欢悲!

                          恨囚车、辕轮偏无角,

                          笑短衣、不堪带减腰围。

                           

                          [注:短衣,囚徒所着的犯衣]

                           

                          写毕投笔于地,悲不能抑,不得已仰首止泪,强笑道:“这词却不配《洞仙歌》之名了;若是神仙眷侣,又怎会踯躅挣扎于这常世之情?”伸手便要撕去。亏得程武跳起来拦下了,一把抢在怀里,行行看过,眼泪便淌水似的落个不住;当下一手打拍,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唱出声来。端的是唱得途中听者怆然,彳亍不前;路边闻者酸楚,背身而叹。不二自己也更不忍闻,对程武道:“作此悲怆之词,徒增悲伤,更有何用?还是烧了罢。”程武从其言,却暗暗于袖底记之。

                           

                          渐渐行至青春。不二见着的第一位故人,不是别个,竟是大石。他陪同专管典狱刑辟的廷尉前来,一同负责押解。见到不二,脸色若常,倒并不显得十分激动,却也不见多少颓丧之情。不二怕他问起英二,因此并不愿多与他交谈,只把眼神看往别处;可没料到他竟也丝毫不提起,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似的。末了,不二于心有愧,终究再不能忍,从他身边走过时低声一句:“……英二的事,……对不住的很。”

                          大石仿佛浑身猛地打了个筛子;却一刹那间又恢复平静了,脸上浮现寻常的笑容。

                          “……哪里。他又在山吹胡乱惹麻烦了罢?我知道的。再待些日子,待手头事务了结了,我便去接他。”

                          不二知他是在自欺欺人,可却也没法点破什么;即便同是天涯沦落人,至多也不过劝君更进一杯酒罢了。因此他只是点了点头,语带深意地道:“那你快去接他罢,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就是英二,怕也寂寞。”

                          大石怔了一怔,笑起来。像是说给不二听,又像是自语般地道:“是,我自是会去接他的,等一切定规了,便……”他絮絮地说着,脸上浮现出安定自然的幸福神情,一面说,一面走开了去。

                          他那蹒跚却又安详的背影给不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至于在天牢内闲散无聊的时候,都能时时记起这一个不过比自己虚长数岁的俊才,是如何深一脚浅一脚,活在由自己谎言筑成的沙丘上的模样;然后便会记起英二,记起幸村,记起许多许多人,至于眼前便全是这些幻影,几乎要将他迫至疯狂。可他不敢阖眼。因为一阖眼,那些幻影便全然不见,只留下深深浅浅、远远近近,或清晰或模糊的,那一个人的模样。


                          219楼2007-06-20 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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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吻如同疾风骤雨,仿佛连呼吸也不复存在了似的;只有不时泻出的浅浅低吟,穿透这片刻的巫山云雨。额上的汗,眼中的泪,到处是苦咸的滋味;月掩重云,花藏深影,都道良宵一刻千金。不二任他撞击拷问着最为脆弱的自己,不自觉地伸手搂紧了他,让两人结合得更为深刻而不可分离;他心里清楚得很,只有今夜,惟有今夜而已。仿佛三生的泪都要在这夜里流尽了似的,他别过脸去,不想让手冢看见,怕他疑心;可那细腻的吻仍是落在他的脸上,啜干了那些泪滴。他听见手冢低低的“抱歉”,放慢了动作,知他是以为弄痛了自己,赶紧摇一摇头,紧阖着眼不让泪继续落下,挣起身子去吻他的脖颈,一遍遍道:

                            “不许停。”

                            不许停。不要让我知晓,这夜究将何时结束;仿佛只要如此,明天的太阳就不会升起,而我们也可以永远这样相拥下去。

                             

                            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只是意识到这一点时浑身一阵冰凉,猛地坐起身来,定睛看时,手冢还在他身边,而四周仍是一片漆黑的夜色。

                            “怎么了?……你累的很了,睡一时罢。”手冢关切地看着他,他眼里少有这样袒露情感的时候。不二突然伸手将他环入怀中,确认体温触感,半晌笑道:“……原来,不是梦。”转脸看看天色,问道:“还没有天亮么?”

                            手冢轻吻了一下他的唇,道:“还没有。你睡一时罢,我守着你。”

                            不二摇了摇头,轻轻地道:“我不睡。”手冢无法,只得拣起他的长衣替他披上,道:“夜里凉。”不二接过了,伸手一拽,却恰好拽着了内袋,几封书信掉落出来。手冢替他拣起一封,看那封上秀丽的字迹写着“谨呈夫君”,免不得微微僵了一下;再看火漆,却还是完好的模样。不由道:“你没有拆看么?”

                            不二苦笑道:“这一封是杏寄来的家书,这一封是母亲的。她们对我自是无微不至不求回报,而我无论是飘零海外或是身陷囹圄,都不曾惦念过她们一丝半毫!因而自觉愧疚——负她们,尤其是负杏这一个好妻子,何止是太多太多。这信,我是不配看,也不敢看的。”

                            手冢将信交到不二手里,道:“你得看它们。这是你的责任。你不是因此才把它们带在身边的么?”说着将不二的手紧紧攥住了,一股温暖透过手心流进心里。这温度让不二没来由地觉得安然,因而微微笑应道:“好,我便听你的。”

                            动手拆开这几乎是一年前寄来的家书,不二突然觉得忐忑不已。杏会写一些什么事情呢,若是家长里短,她那样识大体的女子,是断不会着意写信的。那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么?母亲病了?还是姊姊遇了不顺?还是她自己出了什么状况?可这样事情即使说与他听也不会有什么用途的,她知道他一旦前往他国,没有一年半载、除非达成目的,是断不会回国的,那又何苦要写这样一封辗转数地的信?记得当初,自己出巡别省,数月未归,她在家中打点上下,毕竟是新妇手生,不免遭人欺妒谣诼,累得大病一场,等自己回来,她却仍强扶病体前来侍奉,并不露半句怨言。如今怎么……

                            他摇着头嘲笑着自己。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有工夫来惦念家里的事情,惦念妻子母亲。当真惭愧的紧。


                            223楼2007-06-20 1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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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拆开了。他行行看过,整个人先是愣住,继而不敢相信似的又重头读遍;直到对里面每一个字词都确信无疑,又慌张地拆开母亲随后寄来的信,读罢,浑身脱力似的歪倒了,脸上掩不住半是欢欣半是痛苦的表情,却随即被一层深深的忧伤遮盖了过去;嘴角分明是在笑的,眼眸却蒙着淡淡的雾气。

                              “……怎么了?……不二,怎么了?……”手冢见他如此,也不知何故,只能将他整个儿揽进怀里。

                              不二定定地看着信,又看看他,笑出声来:“一个很大的讽刺笑话……是我的罪过。可笑的是我今天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的?可我还是高兴;……仿佛……又有了另一个我似的,你嫉妒罢?”

                              手冢被他这零乱的话语弄得摸不清头绪:“究竟是怎么了?”

                              不二苦笑数声,许久之后才慢慢地道:“……我做了父亲了。我这样的人……”

                               

                              两人都不知该如何言语。夜静极了,夏蝉嘶吼讴歌着只属于它的生命。许久之后手冢问道:“是儿子还是女儿?”不二淡淡笑道:“……是女娃娃。杏写信来时,便是说已有孕了,却还嘱咐我不用挂心。后一封母亲来的,便是催我快回,教我给孩子取名字过足月呢。……可我现在才晓得。天底下怕是没有我这样没心肠的丈夫和父亲了……”他再说不下去,将头使劲撞在手冢肩胛上,像为自己感到羞赧似的,深深地埋下去。

                              手冢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伸出双臂将他像婴儿一般整个环住了,看着他左右双肩上触目惊心的瘢痕,心口猛地一窒,几乎不能呼吸。于是他使尽全身气力,才将一句话冲口而出:

                              “……你走。……我放你走。你要扔下你妻子孩子不管么?”

                              说话的同时,仿佛要印证决心似的,他猛地撒了手,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窗边,装作看风景似的,留给他一个痛到决然的背影。

                              不二先是愣了,渐渐地笑起来,直到一如往常那般笑得好看时,他站起身,走到手冢身后。

                              “你不怕我是再骗你的?不怕我是早设好了这两封温情书信的骗局,像前番那样专等你上钩?……我曾负你到那般地步,你如今却还敢信我?”

                              手冢猛地转身过来,直视那双已然噙泪的双眼,再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将长而嶙峋的指节探入他如水褐发之间,紧紧扣住了,不准他逃开;那有着硬朗线条的唇不由分说地覆了上来,落下时那一瞬间的温柔,侵入时那一瞬间的狂暴,彼此腔间流转着火,焚尽了空气,连呼吸也成了多余的事情,只剩绷紧了的身子还在一阵阵地起栗。不二突然觉得心底泛起了一点涩涩的名为幸福的感情,或许只因为耳边有坚定的声音在萦绕:

                              “这一次,让我信你。”


                              224楼2007-06-20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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