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她自问从未如此轻易的输给一个人，而那个人，此刻，他站在这里。】
天地划分为六界，神界，人界，魔界，妖界和邪灵界。天地混沌的远古时期，这六界就曾经打过一场，可堪堪魔界妖界和邪灵界联手都没能打过神界，那时候身为统领的魔界之帝觉着颜面上有些挂不住，于是撤兵，主动退位，花了万儿八千年面壁思过，不成想等到他思完过的时候魔界已经有了一位新的统领，即新任魔帝莫言。
十万年来魔族妖族和邪灵族为了魔帝的地位而纠缠不休，而到了现在也终于有了一个结果，就像是比武招亲一样层层选拔，最终莫言荣登魔帝宝座。其人此前在魔界少有名气，然而独身击退三界十大将军，可见好手段。
上任的魔帝觉着自己经历了十万年的面壁思过竟然还是没能坐稳了魔帝的宝座，甚至刚刚出山人家已经商量完了，一时感叹命运坎坷，寻思着怎么也该拼一把，于是决定挑战莫言。
这一战惹得许多人注目，一方面毕竟人家身为上任魔帝还一声没吭就被人拉下来了也着实有些不公，另一方面有些道行浅的自然不敢前去挑战，同时也想睹一睹莫言的手段，于是上任魔帝在众人的鼓动之下雄赳赳气昂昂的递上了挑战书，结果人家莫言压根儿没在意他，接到战书的时候慢悠悠的掀开茶盖，又慢悠悠的呷了一口茶，活脱脱的九重天上清静无为的神仙模样，直到底下的人提醒他：“魔帝，这战书··· ···”
莫言一挑眉，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良久，茶已经喝光，他才慢悠悠的传旨：“莫离，你去一趟吧，记得留一条命。”
座下的一名墨衣女子起身，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遵旨。”
比赛过程很简单，上任魔帝输得很惨，大家还没回过来味儿的时候一道白光闪过，莫离移步至魔帝身后，手中的默影剑已经收回剑鞘，确是半滴血珠儿都不沾，如此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
可怜一代魔帝连一句豪言壮语还没来得及说就已经倒地，不过莫离依照莫言法旨最后还是留了他一条命。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莫离的动作，直到她离开才明白这场比武上任魔帝无比惨烈的输了。
自那以后莫离的第一杀手威名便远播四海，六界内无人不晓，魔界两颗新星冉冉升起，眼看着又一场神魔之战即将开始。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果一个人一生都没有遇到对手，可想而知对生物圈会造成多大的破坏，尤其是这个人还是魔界第一杀手。莫离，她的一生中便有过一次失败，而这次失败，便是拜天界神将楚頔所赐。
楚頔本无父无母，五万年前两位上古神只魂归混沌前拼尽仙力助楚頔从东海之滨幻化出来，楚頔于是敬他们为父君母君。由于身份不同于一般神族，于是假称为上古神只后裔，身份何其尊贵，被天族封为第一神将，隐居在止澜殿数万年不曾现世。
莫离接到最新命令：杀死蜀国练术士，顺带解决公主绛晞。
她追着绛晞跑到一座山崖上，绛晞是人族，只是身为蜀国公主学了些术法，堪堪别的没学好，这逃跑却是学得最好，莫离不由得揉了揉额。
眼见着前面就是断崖，再无路可逃，前方云雾霭霭，却像是一方仙境的景色，绛晞一点一点后退，莫离失去耐性，默影剑如离弦之箭向绛晞冲去，只是这一次却生生顿住，转而反冲向莫离。
莫离伸手控制住默影剑，半空中便明明灭灭的飘下一个人影，不，仙影，的的确确和书上描写的那样一身玄衣，手里一把折扇，瞳如墨玉，清澈却不能见底，嘴角还微微噙了笑意。
楚頔这身打扮和这个出场方式，着实没有辜负古书记载，这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堪堪正是一个上神的模样。
绛晞在旁边看着，竟忘了自己还身处囹圄，顿时一股思慕之意像风一般吹动了少女的心，可惜楚頔的注意力并不在她。
莫离看着他，一向淡漠的眼神没有什么波澜：“莫离。”
楚頔笑笑，一双桃花眼挑了挑，眸光潋滟，他打开扇子，静静瞧了瞧扇面：“魔界第一杀手？楚頔今日见识了。”

【她活了三万年，从三万年前她被父君母君丢到魔界灵渊蘼芜之境，到两百年前她修炼成魔，三万年来有人要杀她，有人要欺负她，却从来没有什么人要救她。】
榻上的少女呼吸均匀，墨衣墨发白皙肌肤，黑白形成强烈对比，月光透过长长的睫毛在恬静的面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就像一幅安静的山水画，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楚頔寻了个竹凳坐在床边，静静看着那片阴影。
“你是在，生气？”那个墨衣墨发的少女仔细地看着他，眼底是再熟悉不过的璀璨光辉，神情却像极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魔族的女子向来最是美丽，在六界一向是出了名的，可他从来没见过哪一个人眼睛里有那样璀璨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就像是倾天而下夏夜的满天星斗，又像是夏天晴朗天空下的炽烈阳光。明明是那样清冷的女子，可是她眼底的光芒却让人忍不住想到最最温暖明媚的夏天。那种干净透明的目光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简直不像是一个长期浸染在鲜血中的人的目光。——自然是不会像的。六界之中最为嗜血的就是魔界，可是相反最为澄澈的也是魔界，他们信奉最为原始的信仰，向来不会像其他族类那样勾心斗角，笑便笑得爽朗，哭就哭得放肆。可其他五界并不如此，一个笑容背后的深层含义也需要你细细思索，竟是比修炼术法难上百倍。所以她这么“敏而好学”的问上一问想来还真是无可非议。
楚頔失笑，看向静静沉睡着的女子。他撑起手臂，突然有些好奇她笑起来应该是什么样子。眼前仿佛就出现了那少女，黑衣黑裙，青丝翩飞，眉眼弯弯，嘴角都勾起弯如新月的弧度，像是盛开在盛夏里的蜀葵。凡界是怎么说的来着？他手中一把折扇轻点额角，哦，叫做“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他想，她笑起来就应该是那个模样，甚至要比那个模样强上百倍千倍。
不过，要让她笑？他皱皱眉，无声扶额。唔，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不过他觉得很有把握，还有未来长到无尽的时间，他总能看到那一幕。
“听我妹妹说，你救了一个魔女？”朗如明月的嗓音里满是笑意，话音未落月白的衣角已经飘到眼前，衣袖口银白色丝线绣了蕙兰修竹，手里一把折扇与楚頔无二，风雅二字倒是体现得很。
“魔女？”坐着的神尊眉目微皱，嗓音低沉。“你妹妹？”
“哈？”男子自顾自的坐在桌边，缓缓倒了杯茶，“你真的救了个魔女？”又呷了一口道：“你不会连我妹妹的名字都没记住吧？”
楚頔眉目舒展，整了整衣衫，不动声色的顶回去：“难不成我活了这几万年人人都要记住？”
“得，”男子一噎，笑道：“亏得绛晞哭得泪人似的，倒还是只和我说你如何如何好，她倒是不知道你这毒舌的做派，累得我当了这撒气桶。”
“你妹妹，”楚頔顿了顿，皱眉改口：“绛晞，她怎么说？”
“啊？”墨白抱了臂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你难不成······”接着道：“绛晞虽说对你一见倾心，可终究是人族·······”
楚頔气定神闲的说完刚刚未说完的话：“怎么说阿离？”
“阿离？”墨白低低重复一遍，看向榻上的女子，笑道：“就是她？倒是美貌更胜于绛晞，她也算能输的心服口服了。”低头晃了晃手中茶杯，偷瞄了一眼稳稳等着的楚頔，才又接着说道：“她倒是没和我说什么阿离，只是一味的夸赞你。”话罢自顾自的思索：“魔女，阿离······”突然醒悟过来，瞪大双眼看向他：“魔界第一杀手？”
“恩。”楚頔低低应了声，又不动声色的掖了掖被角。
“看她的身形，在凡界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倒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墨白静静打量两人，好一会儿笑道：“倒是门当户对。不过风月一事上你向来是超脱，此番倒是怎么坠入情网了？”
楚頔缓缓思索了一阵，身边气息微动，侧头看见莫离一双瞳眸平静无波，正落在他身上，皱眉不知道思索着什么。看见他看向自己，便悠哉的等着现成的回答。

气氛一时尴尬，墨白讪讪的喝了口茶堵住自己的嘴。
楚頔气定神闲的看着墨白吃瘪，气定神闲的打量着皱眉思索着的小姑娘，再气定神闲的保持沉默。
好一会儿，莫离皱眉开口，一把好嗓音，像是大地春回时冰雪消融的清爽：“你刚刚，说什么门当户对？”
墨白一口茶呛住，忙拍着胸口顺了好一会的气，抬头看看楚頔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本能的觉着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整了整神色，看着衣衫上的茶水心生一计，做了个揖打个哈哈：“墨白失仪了，容在下先去换套衣衫，莫姑娘你好好休养。”于是逃灾似的溜走了。
莫离奇怪，眨眨眼，当真是十六七岁小姑娘的天真模样，出口却是与楚頔一派的气定神闲：“我听说凡间有一种人被称为‘戏子’，就是专门会演戏的，明明没什么情绪却硬要装出有情绪，”说着手一指墨白逃走的方向：“他便是么？”
楚頔笑笑：“你说呢？”
莫离摇头，讪讪道：“哪里有这么不专业的戏子？”又看向桌子上的茶杯：“他本来已经伸手作法拂去衣衫上的茶渍了，拂到一半才想起当做借口，急忙又改了回来。亏得自己还以为找了一个好借口喜滋滋就逃跑了。”恨铁不成钢的咬牙道：“太不专业了！”又接着勤奋发问：“他说他是绛晞王兄，可是他会术法，怎么会是人族？”
楚頔一边仔细查看她的脉象一边回答：“他的确不是人族。当年女娲造人，黄帝一统华夏，分封九州，从此创造人界。黄帝与女娲伏羲亲生女儿宓妃成婚，子嗣便有了神族血统，他就是那一脉的嫡子，在人界的身份是蜀国世子，不过他的母妃才具有神族血统，而他与绛晞又不是同一个母妃，自然血统会不一样。”抬头看她：“你在魔界从没听过这些？”
莫离点头。
“哦，那很正常。因为这些秘辛是他们一族的秘密。”
“······”继而皱眉：“原来人界的关系这么混乱啊······”又想起墨白说的话：“刚刚他说你坠入情网？可我看你不是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吗，哪里有坠入网里了？”外界传的厉害，实则莫离正如墨白所说，心智不过像是人界的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只不过法力高强些。情爱一事，她身为魔族，从出招手法来看又是那样的干净利落招招毙命，定是长期被封闭训练，连他人的表情都搞不大明白，又怎么懂得世间情爱之事。
“······”楚頔扶额不语。
好一会儿。
“喂。”莫离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在等你回答啊，你怎么像入定一样？”
楚頔失笑，决心转移她的注意力：“新伤旧伤怎么这么多，以前受伤怎么不好好医治？”
“哦，懒得治就不治了，想治的时候也会治一治。”又似笑非笑道：“活下来就好，谁管我治不治伤？”.
楚頔失笑，她倒真会给自己找的好理由。一边为她输入灵气愈合体内伤口，一边悠悠道：“听说你们魔族最是注重知恩图报，不知道你要怎么样感谢我这救命之恩？”
莫离疑惑：“不是上次陪你演戏还完了么？”
楚頔一边防止灵气导致她气息紊乱一边好整以暇的反驳：“我上次有邀请或者请求过你陪我演戏？”
莫离想想，咬唇含恨的瞪了他一眼，又缓慢的、不甘的摇摇头。
楚頔挑眉：“那怎么算还完了？”
“那你要我怎么还？”心说你这人看起来仪表堂堂的怎么这么较真啊？
玄衣青年沉默不语，扇子利落展开：“本君近日要去凡界走走。不过本君一向不是半途而废之人，救了你自然要看你完全好起来。所以你须得跟着我。七日之后你伤口痊愈，你再离开我也放心。”见莫离一副迷惘神色，挑眉：“怎样？”
莫离被“本君”前“本君”后绕的迷迷糊糊，迷蒙答：“好。”答完反应过来无非就是为了把自己圈在身边的借口，不过这借口被他说得冠冕堂皇合情合理，最大限度的表现了他身为神的慈悲之心，真是好技巧。她分析完兴致勃勃的蹭过去：“问你个问题。”

楚頔眼含笑意，抱了手臂等着她问。
“楚頔我觉得你很有当戏子的专业素质啊，你成神之前是不是主攻这个还是你们神界有这门功课啊？”
“······”
“还有，”莫离慢吞吞的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慢吞吞地、斟酌地开口：“你掉到那个什么情网里，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她斟酌着，最终决定用“问题”来替代“危险”二字。
“······换一个。”
莫离悻悻然，心想这人果然是极度自闭，连个问题也问不得么。气呼呼问道：“我的记忆什么时候还给我？”
楚頔沉默一阵，平淡无波：“看心情。”
“······”想想又试探着说：“还有一个问题。”见楚頔并未出口拒绝，小心翼翼道：“方才那个男的说的，门当户对我晓得，是凡界娶亲的时候才会讲究的问题，不过坠入情网是什么意思啊？那个情网真的有那么厉害？连你这样的能打败我······”话说到一半又收回去，咳了两声，“虽说你打败我是个意外，但是连你这样的都会坠进去？”
楚頔觉得她的记忆力实在是好。但这的确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只得含糊答道：“先把你的伤治好，这些事去了凡界我自会与你知晓。”
“哦。”莫离悻悻然躲回被子，深思倦怠，谈了这半日早有些疲惫。楚頔给她掖好被角，转身出去。
屋外仙气缭绕，数十里皆能闻到芝草芬芳，因下方便是一处山谷，天然草药本就茂盛，又得仙气庇佑，雨露灌溉，浸染的整个止澜殿被灵芝一流的香气团团围住。
莫离嗅了嗅，一时没什么事做，三万年的杀手生涯，哪有那么容易睡着睡熟，只得无聊的认真辨别这些香气，来猜猜这山谷里有哪些种灵草一类。
屋外无根净水洋洋洒洒，有几股汇成一脉从屋顶滴到似是青石板材质的地面上，滴答的清脆声音掩盖了交谈的声音。莫离耳力向来极好，只听得那位刚刚逃也似离开的墨白悠闲开口：“几万年来神魔两族征战不休，连带着人族也不得安宁，若是天界第一神将和魔界第一杀手连了亲，我看这战事倒是可以停了。说来我倒是觉着奇怪，当年魔界公主风舞沂对你一见倾心，亲自求了魔帝，死活都要嫁给你，我看当年天君对这一桩婚事可是欢喜的很，想着不过送些聘礼就能了了战事，你倒是拒绝的干脆利落。”
楚頔的嗓音不慌不忙响起：“那又怎么？魔族因此挑了战事？”
墨白一噎：“诚然，有你坐镇他们自然不敢。”又压低声音忍住笑意揶揄道：“那风舞沂可是六界内数一数二的美人，虽说莫离美貌不逊于她，不过你怎的对待二人态度截然不同？”
一阵沉默。
冷风透过窗棂吹进屋里，带着雨水的寒意，莫离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整个人已经有些昏昏欲睡，芝兰的香气萦绕鼻间仿佛已经冲进天灵，双眼干涩的有些发疼，楚頔听来是不会回答了，她想要不要先睡一会······
在魔界的三万年她从来不会屈从于困意，现在身在仙境竟然想要毫无忧虑安安稳稳的睡一觉，着实不可思议。又是一阵冷风吹过，她猛地应和着打了个冷战。寒意入侵，可是大脑却晕晕沉沉，她强撑着捋顺自己的思绪。
楚頔救了她。他说得对，滴水之恩当涌泉为报，他救了自己，无论他有任何要求她都应该万死不辞。可她在乎的不是这些，她在乎的是他肯救她。她活了三万年，从三万年前她被父君母君丢到魔界灵渊蘼芜之境，到两百年前她修炼成魔，三万年来有人要杀她，有人要欺负她，却从来没有什么人要救她。而那个人，他真如凡人所想的慈悲心肠也罢，普度众生也罢，天上地下，只这一个人想要救她，从不在乎什么神魔之分，也没有想过什么后果，只是一心一意的想要救她。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将这一身份看得尤其重要。他是除了阿言之外于她最重要的人。她在他面前不应该有任何隐瞒，她在他面前应该就是她原原本本的模样，是她抛去了杀手这一身份的本来面貌，应该也是像绛晞那样的年华，手中还从未染上鲜血，满心满眼的只知道对他人好，那样的一个纯白的、天真得有些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屋外依旧是沉默。
“那不一样。”玄衣的神尊沉默半晌，吐出的话语却字字清晰，在冗长到遥远的时光里，仿佛风雨飘摇的一叶扁舟找到了方向，让她原本混沌的灵台刹那间清明，再无抗拒的安然睡去。
那不一样。仿佛温柔四溢的古老咒语，只轻轻一句，便足以让她沉睡不醒。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