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超市的时候，陆絮进去买了一包烟和一瓶酷儿苹果汁。
在超市门口咕咚咕咚就喝下了三分之一，她总是这样喝饮料，准确地说就是苹果汁，她起初并不喜欢这种褐色液体，总让人想起在空气中被氧化了的苹果。但后来慢慢地迷恋上这种酸涩味，和它那么深的颜色，伤口的颜色。有好多次和室友一起走出超市或者便利店，室友总会扬一扬手中的汽水对她笑，果然是健康人士，饮料都只喝苹果汁。
陆絮每次都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是被别人带出来的。没有人会问她别人是谁，但她可以借这机会，去想想许之郁的脸孔。事实上这三年里每次咕咚咕咚地喝下这瓶酸涩带甜的褐色水分，她都会想起许之郁，有时候想念越来越淡，有时候很浓烈。

陆絮以前也喜欢喝烈性汽水，喝醒目喝雪碧，但久了许之郁总是说，那东西不好。陆絮曾认真问过对什么不好，许之郁看也不看陆絮一眼：对什么都不好。然后把手里的酷儿苹果汁递给了陆絮，自己拿走汽水喝了，陆絮没有觉得苹果汁有多么好喝，但她怕许之郁每次都跟她换，这样对许之郁身体就太不好了，于是每次和许之郁一起的时候，陆絮就买苹果汁了。
等陆絮觉出苹果汁好喝的时候，许之郁已经走了。

她的心和她的人一起走的。陆絮分不清是什么先走的，人在心不在，心在人不在，陆絮没有这种体会，在她开始见不到许之郁的时候，她也开始失去许之郁的感情。陆絮后来想，是因为见不到面自己太不安太害怕失去了，无论什么样的爱情，多用力的那一方总是会卑微，会输的。更何况，陆絮还伤害了她，陆絮不知道自己身上怎么竟有暴力的恶魔存在着，她想解释她多么不是故意，她只是太在意，太不会控制，她多么抱歉她要去打她，弄疼她。陆絮脑子里出现“无论什么样的爱情”的时候表情上笼罩了很深的自我怜悯的悲伤。在世人眼中，不知这算得上爱情吗，她更害怕的是，在后来，许之郁如何想，她是不是后悔。陆絮做过好多有许之郁的梦，梦里她回来过，她们和好过，陆絮总是忘记问她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会回来？陆絮醒来就不记得了。

洗完衣服，拖了一遍地，陆絮又去阳台点了一支烟，十点钟了，路上没有人，很深的夜色，有雨落在对面屋顶上，伴随着青蛙持续的叫声，陆絮想起天气预报上是说接下去几天都有雨，她没在意，她很少走出学校，工作的地方就在图书馆，离寝室几分钟的距离。但这雨滴落地太过平静，好像一直在下，已经下了很久。图书馆亮了着几盏应急灯，惨白又昏暗，夜色静静铺展，绕着植物园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晕，像一盏盏烛火，围成的形状非常像一个爱心，但从来没人对陆絮提起过这一点，陆絮也不对别人说。

陆絮这样站着，手指上的烟亮着一点光，看起来好像就很寂寞。和这滴水蛙鸣的夜色一样寂寞。拉灭灯的那一刻，陆絮想起来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渺无音讯或许是爱情的标志。陆絮在心里说，三年了。陆絮很快地感到了临睡着前的那种疲惫，来不及想起更多。这一夜并没有梦。

第二天陆絮是被手机闹铃弄醒的，七点了，她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么沉，这两天一直在整理过刊，要腾出2011年杂志的位置，一直在倒架，现在的杂志纸张越来越好，合订起来的过刊也越发重，不停地搬上搬下手臂累的举不起来。和她一起的是个大一的女孩菲菲，和陆絮差不多高，很瘦，头发长到了腰际，总是在走神，陆絮踩在椅子上等她送上书来，半天等不到，菲菲手里拿着书目光朝着眼前一个书架，一动也不动，等她回过神来就不好意思地朝着陆絮笑。
而且菲菲一走神，常常把索书号都弄错，陆絮不得不时刻保持着尖锐的眼神与清醒的头脑。她不知道该不该问一问菲菲有什么心事吗。转念一想又觉得也许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人人的焦虑与悲伤所差无几，但要体会另一个人又太不容易，陆絮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对别人的行为发表评论。多么困惑的难题，最后都只能靠自悟与自救，这是陆絮从杂志上的禅师讲课里看来的。她渐渐有些相信。

那天下午干完活，陆絮和菲菲一起去学校外面的小餐馆吃饭，天阴着，没有下雨，有凉风吹在身上，是个夏季里的好天气。大学城里绝大多数店已经关门，但餐馆还剩下几家，陆絮带着菲菲去了一家嵊州小吃，点了两碗特色年糕，老板在门口做着小笼包，老远已经在和陆絮打着招呼，陆絮是这里的常客，每次周末打完工，陆絮就到这里犒劳一番自己的胃，宿舍里的人除了她都对都钟情于麻辣烫，每个星期都会成群结伙地去吃，陆絮和她们逛完街，也会一个人来这里吃。她们都说陆絮的生活方式实在太健康了，喝苹果汁，吃清汤挂面的年糕，每晚跑步，陆絮并没有烟瘾，在室友面前也不会吸烟。
陆絮对她们一半真心一半嘲笑的赞誉很长时间里都受宠若惊，因为从前许之郁总是责怪她过得太紊乱，不懂得爱惜自己。至今对于蔬菜水果，陆絮还是很少经心。但她记得许之郁剥净葡萄喂她口中的那些春天秋天夏天，她不记得了，总之有好多日子，有好多好日子。

陆絮抬头，看到菲菲在盯着她的左手手腕看，陆絮摇了摇那串红线挂饰，准备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菲菲静静问到，是你自己划的吗？陆絮心里一惊，菲菲说，搬书的时候红绳划落下来我看到的。陆絮尽量让表情轻松一些，沉稳地回答，不是。然后她把那串红线撩开，说，这儿不是动脉。菲菲没有再说什么，年糕上来了，她埋头吃着年糕，大呼好吃。老板在门口有点得瑟地笑着。

吃完饭菲菲突然提议去打电动。动漫城还在开，就在星宇网吧上面，假日里网吧依旧热闹，陆絮看到里面许多男孩子在聚精会神地敲打键盘，许多留校的人还是在这里度过好多白天黑夜，在虚幻世界里呼喊厮杀。有人跟他说，着迷游戏是因为生死游戏里生死可以重来，陆絮并不奢望生死能够重来，但她不懂生命中许多人事何以总是一去不回，她曾以为重来是轻易的事，所以才会对许之郁说了那么多次“分开好不好”，陆絮以为自己能够学着何宝荣再一遍遍说“不如我们由头来过”。但最后，是许之郁用了黎耀辉那句台词：这次换我先走。然后她便再也没有回来过。陆絮朝网吧里望了一眼，想也许重来真的只能是下一命的事。

两个人打了两局太鼓达人，握着棒手忙脚乱地四处敲打，不知怎么陆絮越打越兴奋，只是右手食指越来越痛，两局打完，她才看到食指上一大块皮已经揉皱磨破了，痛得受不了，陆絮想让菲菲继续玩，但菲菲执意说她的手指要去贴创口贴，没有办法只好回去了。一路上很静默，菲菲不是多话的女孩，陆絮的食指还在丝丝痛着。也不想找话说。幸亏超市里有创口贴卖，菲菲帮着贴了创口贴，两个人就道了别。菲菲大一，与陆絮住着不同的生活区。

往回走经过篮球场，空无一人，一个个篮球架在黑暗中笔直矗立着，看上去是真寂寞，每一个夜晚，都是这样的，风吹落雨，不能说，不能走。那些白日里在它下面挥汗如雨的少年，早已随着晚霞离开了。早年陆絮读高中时候，晚自习上从四楼走廊望到这些如同电影里的隐喻蒙太奇一样静默站立的篮球架，总要到铃声响起才会离开。陆絮想着要不要去操场上跑上两圈，只是食指间歇还阵阵痛，只好作罢。

陆絮在黑暗中抚摸着左手手腕上那道疤痕，并不明显，用串红线挂饰就可以掩饰住。她奇怪菲菲怎么会这样问她。但确实不是陆絮做的，她没有想过自杀，哪怕这些年，她一直走得心灰意冷，哪怕是许之郁刚离开的那段时间。伤痕是许之郁留下的，陆絮在扑面的夜色中狠狠吸了一口烟，她曾经把自己的生命毫无保留地交给过另一个人，爱到深处不就是这样么，她是可以为许之郁死的，如果她要求。

笔记本里放着王菀之的《月亮说》，其实很没有意思，都过去很久的事了，再翻出来在月光下这样晾晒，无非就多出来一些伤感，不会再痛彻心扉了，她不知道忘却是不是好事，就像她不知道，她们最后落得这种结局，是因为世界的不认可，还是这不过是一桩相拥过后再轻易放掉的普通爱情。但许之郁说过，这是最好的结局。
在陆絮清醒过后，也不得不承认她们之间的没有可能。只是碾转这么多人事，灯火阑珊的寂寞关头，她能够记起的，依然只有许之郁那张脸孔，蒙蒙细雨中她停下奔跑的脚步，惊讶地循着声音转过身，这头陆絮在雨中站住，喊她的名字。没有理由停留得再多，各自转身，雨还在下，两个人都小跑着离开。这副镜头无数次在陆絮梦里出现，其实那次遇见，永逝早已经来临了，但陆絮至今以为，那是她们一生中最真实的一次面对。

“情人在，心不再，哪有动情是意外”当时她们爱极这句歌词，却不曾注意接下去Ivana是在唱“默然忘了当初怎决定相爱，相爱的人都变作感慨”，陆絮黯然，这一道伏笔原来早早埋下，她们这一代人，都是听着情歌长大的，那时听着别人唱的心痛，要到多年以后自己亲自走进那道绮丽迷宫，经历了“情话是美景，一心醉便忘形”，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拥抱的力度，再一个人熬过等不见天亮的漫漫长夜，最后换来这样一种黯然。陆絮划亮一根火柴，又点起一支白沙，火柴盒上是哥哥那张经典的侧脸，往事并不如烟啊。许之郁原来留下了这么多东西，不只这一道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