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
——梦中惊觉凉意，那耳畔的声音忽远忽近，尤为熟悉。
——朦胧睁开眼，才觉着自己竟让人近身，为权臣数载，倒是头一次如此这般疲惫。也难怪未注意旁人。 ——睁开眼，昏黄灯光下认出了他的模样，夹杂着些许凉意。指尖划过眉间，轻叹：“你回来了。” ——拢了拢身上的衣袍，灯烛的光华映着他清亮的眸色，挑灯将彼此映照的清楚，敛袖轻咳了几声，似乎难以忍受这寒冷的天气。

【韩信】
是，昔日旧部来长安述职，多年未见，不觉说了这么长时间，让先生久等了。” 坦然应了他目光，哪怕如今的情势对自己来说已经不得不防，哪怕自己一个任意的动作言行看在旁人眼里都会生疑，亦是不能在他面前掩饰了半分的。
将外衣解下披上他身，瞧见他随意一截露在衣袖外面的手臂，随即便直接想伸手过去，却蓦而心神一动，思及了什么，转过身去，将手先置于暖炉上，驱散了一身由外面带进来的风霜。
一会儿指尖方觉了微暖，忙趁这暖意还未散尽时，将他的手握了，拢入掌心。
眸色在灯下柔软的望着他，仍有青年人的飞扬神采，恰到好处的溶进一抹疼惜，半开玩笑的语气，一如彼时起事之初在汉中的日子。 “我听管家说，先生今日是要来跟我把酒言欢的，怎么就在这风口睡着了，传出去，怕是要道我韩信无礼，薄待了先生”

【萧何】
——也没把手抽回来，一如过去侍奉在主公身边，忠心耿耿，彼此扶持，不分身份，也习惯他时时回护，这单薄的身体。
——温软的笑意轻而缓，“你的部下敬重你，多喝几杯也无妨。我就算等等，也不差这个时辰。”
——又想咳一会儿，便侧过身子，把不适压下去，随即风淡云清调侃道：“恐怕，子宁也没心情同何喝酒了吧？”

【韩信】
“信可没有那般说，更何况，已经许久没跟先生如此把盏相谈，先生事务繁忙，记不得信，也是理所当然，信，可断不想错过了这难得的机会” 爽朗的轻笑几声，轻声吩咐人去准备温酒，那抹怨怪似的语气不过转瞬便消散无形，萧何不是韩信一个人的萧何，他是大汉的丞相，哪怕他总是江山情重一人轻，哪怕他就算是此刻来也定不会无事相仿，那又能怎样，神色一如少年时明亮直率，再辗转经年，也不会叫他瞧见了半点风霜。
今日的月色，一如许多年前出奔时的寒凉，那时的韩信什么都没有，没有好贤善任的主公，没有高官厚禄的地位，没有江山辽阔任我驰骋一展宏才，似乎已经记不起来究竟是为什么留下来，只记得一双染了夜色的华眸，深沉辽阔如湖水，一眼便能让人陷下去再也挣扎不出来
沧海桑田，情变，境变，人事易分，只有他的手，还如斯冰冷，指尖有着长年握笔磨出的茧，一触到便能想起他在灯下描摹一卷卷书册的样子
或许有些事情，当真是一开始便注定了始终，韩信是从不信命的人，也忍不住想起这样的话来，仆人送上温好的酒，将那仍冒着热气的杯盏拢入他手心，目光澄澈。 “若无先生，韩信断然无今日，第一杯酒，当敬先生”

【萧何】
——玄色的衣袖轻抬，接过酒盏来，竟比指尖还温暖上几分。虽嘴上说着无妨，却终年觉得一股冷意，从那血脉里面流窜，郁结不发，难以根除。
——或者，大多太动心思的人，总会染上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常年征战奔波，那清冷的气息一日重于一日，化作眼底深邃的冷寂。
——“请。”其实酒，不大适合自己，浓烈如火，不如温茶来的和煦，但见到他，仿若今日的事都要抛在脑后，再无半分迟疑，抬手，饮入。
——略微皱眉，却也没有半分不适，只是眼前忽然闪过主公的目光，淡而冷，便有些轻颤。
——“阿信。”饮尽，烈酒入喉，慢慢化作一丝热意从五脏六腑散开：“明日，是要进宫见主公了吧。”

【韩信】
“先生跟我一同去？”
觉出他的轻颤，握住他的手放下酒杯，带着疼惜的温度，包裹住他的冰冷，再未离去
侧过身子绕过桌案，坐在了他身边更近几乎毫无距离的地方，白袖一抬，已是半将他护在怀中，不知觉便将风雨尽数挡在外面的姿势，早已习惯的如同本能。
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他，每一寸轮廓不放过每一个表情，那样的一句话，不假思索的出口，全然无法顾及听在那人耳朵里是否觉得放肆，只因太过畏惧。
那人无所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的路，和之后漫长而未知的时光，那样的恐惧，深入骨髓，纠缠着每一寸血脉，不死不休
“先生，总是这般不会照顾自己，以后可怎么好？”
以后，倘若我不在……你身边了，你怎么办？
这样的话终究未曾说出口，他不想让韩信知道的，韩信尽数可以当作不知。

【萧何】
——那只手拢过来的时候，已觉得于礼不合，偏偏饮酒的那股暖意觉得分外舒畅，便也动也不动。
——覆在自己手上的这双手，曾握过戈戟沧剑，提过敌将人头，似乎还染着鲜血，杀伐之气凌厉。较之自己那染了墨香的清冷，便如同血腥的浓郁。
——身边之人纯阳的热气几乎能驱逐自己身上的寒意，离得如此之近，不免想起相生相克之说。
——身体已经比染了酒意的神思率先做出反应，靠了过去，淡淡的声音也有些朦胧：“阿信把我照顾的很好。”

苦笑一声，侧脸被炉火映的晦暗不明，先生啊，韩信说的是以后，以后，你当真不知什么意思，还是同韩信一样，不敢去想？抚上他的面颊，望着他瞳仁中的黑白分明，想要加重手上的力道却因为残存的理智而不曾，指尖蜷起，轻抚着他的发丝
“信从前征战四方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个隐居的酿酒名师，偷得浮生半日闲，与他对酌相谈相见恨晚，最后我问他长醉不醒之法，本是戏言，他却对我言道，这世上若有一个人，陪你尝尽过天下美酒，聆风赏月，千杯不醉，若有一日，你路过他的坟前，喝上一壶，便能长醉不醒了，韩信后来想，倘若先生有一日路过我的坟前，会否如此”
顿了顿，似是终觉那话中谶言的味道太重，方才也是不知怎么的提起这样一句话，终究怕他觉出什么来的止了话题，那样近的距离似是连他的心跳也清晰可闻，灼烧到要烫到血脉似的温度，呼吸渐渐沉重杂乱起来，低低的笑一声，压制下那份悸动心慌，略拉开些距离，清寒的夜，没有蝉鸣，只有孤雁凄鸣，冷彻入骨
“以后，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再没日没夜的奔波，熬着处理公文，也不要一忙起来就不顾寒暖”

【萧何】
——他吐出的热气喷在脖间，神思越来越散漫。那耳边的低语发问都有些遥远。
——主上的意思，今日很明显，那般冷的目光，不知是看自己，还是看自己的忠心。
——唔，是了，狡兔死，走狗烹，吕后在一边笑得得体端庄，自己垂了眼眸听着，手里一杯茶，索然无味。
——抬起手，就这么覆在他眉间，平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疏离冷漠，在这一刻又有些崩塌的迹象，倒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醉了。
——烛光照过来，映在彼此脸上，眼底，是昏黄而温暖的光。他的眉如剑，英气而凌厉。
——离得太近，闻见他呼吸带着酒意，终归不太好，可是平淡的眼底起了肆意，答非所问：“今晚我留下，可好？”
——一语成佛，一语坠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