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刚刚送到嘴边,他已带着一种奇特的神情,留心观察那孩子。
珂赛特的相貌丑。假使她快乐,也许会漂亮些。我们已经约略描绘过这个沉郁的小人儿
的形象。珂赛特体瘦面黄,她已快满八岁,但看上去还以为是个六岁的孩子。两只大眼睛深
深隐在一层阴影里,已经失去光彩,这是由于经常哭的原故。她嘴角的弧线显示出长时期内
心的痛苦,使人想起那些待决的囚犯和自知无救的病人。她的手,正如她母亲猜想过的那
样,已经“断送在冻疮里了”。当时炉里的火正照着她,使她身上的骨头显得格外突出,显
得她瘦到令人心酸。由于她经常冷到发抖,她已有了紧紧靠拢两个膝头的习惯。她所有的衣
服只是一身破布,夏季见到会使人感到可怜,冬季使人感到难受。她身上只有一件满是窟窿
的布衣,绝无一寸毛织物。到处都露出她的肉,全身都能看到德纳第婆娘打出来的青块和黑
块。两条光腿,又红又细。锁骨的窝使人见了心痛。那孩子,从头到脚,她的态度,她的神
情,说话的声音,说话的迟钝,看人的神气,见了人不说话,一举一动,都只表现和透露了
一种心情:恐惧。
恐惧笼罩着她,我们可以说,她被恐惧围困了,恐惧使她的两肘紧缩在腰旁,使她的脚
跟紧缩在裙下,使她尽量少占地方,尽量少吸不必要的空气,那种恐惧可以说已经变成她的
常态,除了有增无减以外,没有其他别的变化。在她眸子的一角有着惊惶不定的神色,那便
是恐怖藏身的地方。
珂赛特的恐惧心情竟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她回到家里,浑身透湿,却不敢到火旁去烤
干衣服,而只是一声不响地走去干她的活。
这个八岁孩子的眼神常是那么愁闷,有时还那么凄楚,以致某些时刻,她看起来好象正
在变成一个白痴或是一个妖怪。
我们已经说过,她从来不知道祈祷是怎么回事,她也从不曾踏进礼拜堂的大门。“我还
有那种闲空吗?”德纳第大娘常这么说。
那个穿黄大衣的人一直望着珂赛特,眼睛不曾离开过她。
珂赛特得到许可,每天可以到他那里去玩一个钟头。由于修女们全是愁眉苦脸而他又慈
祥,那孩子加以比较,便更加热爱他了。每天在一定时刻,她跑到那破屋里来。她一进来,
那穷酸的屋子立即成了天堂。冉阿让喜笑颜开,想到自己能使珂赛特幸福,自己的幸福也赖
以增加了。我们给人的欢乐有那样一种动人的地方,它不象一般的反光那样总是较光源弱,
它返到我们身上的时候,反而会更加灿烂辉煌。在课间休息时,冉阿让从远处望着珂赛特嬉
戏追奔,他能从许多人的笑声中辨别出她的笑声来。
因为现在珂赛特会笑了。
甚至珂赛特的面貌,在某种程度上也有了改变。那种抑郁的神情已经消逝了。笑,就是
阳光,它能消除人们脸上的冬色。
珂赛特一直不漂亮,却变得更惹人爱了。她用她那种娇柔的孩子声音说着许许多多入情
入理的琐碎小事。
休息时间过了,珂赛特回到班上去时,冉阿让便望着她课室的窗子,半夜里,他也起
来,望着她寝室的窗子。
这中间也还有上帝的旨意,修院,和珂赛特一样,也在冉阿让的心中支持并且完成那位
主教的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