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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伏在桌面上，后背轻微起伏，匀长的呼吸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
许久之后才有尖锐的声音打断静谧。
他有些颓唐地起身，身体夸张前后晃动，踉跄几步越过空旷的房间，扬臂挥在报警器上，在一阵短暂的嗡鸣后归于沉寂。
于是他抬头，扫视一番，像雄狮巡查着属于自己的领地。
灰褐色的地面上不规则覆盖彩色颜料，零散着几个空瘪的铝制管与粗细不同的画笔，画板倒扣于地面。
左面墙壁上是浓重黑色斑驳掺杂深邃蓝色，似是搅在一起后的肆意涂抹，层次分明，棱角尖锐，深呼吸。
油画特有的气息。
咔的响起甜美的女声，温柔叮嘱。背后嘈杂的声响证明她在街上。
“记得吃饭。别伤了身子，我会心疼的，亲爱的加油，我相信你会成功。”
然后时间就突然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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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不知何时悄然起了阵风，从半开玻璃窗内大肆入侵，撩拨窗帘——毋宁说是窗帘，倒不如看成一块画布。
腥红与艳绿的手印叠在本身的青白之上，具有强烈视觉冲击。指掌的纹路清晰印刻在布料上，大小不一错杂凌乱，像城市错综复杂的下水管道一样曲折蜿蜒。
正好是夜，天幕是特有的，深邃的蓝，密不透风，让人止不住窒息的欲望。与两面墙壁上的颜色如出一辙。甚至更为浑浊。
他坐在矮小木椅上，眼神锐利注视墙壁，拇指扣在颜料板的孔中，右手执着小指粗的水粉笔，笔尖晕染，时而墨绿，时而浑黑，细密落笔，瞳仁伴随笔触上下左右进行微小而不可察的活动，僵硬的面孔上罕见露出迷恋的神情。
而笔下一舟浮于画面，逐渐勾勒出框架，横于幽暗湖面，隐藏在水草浮藻深处。
“亲爱的，今天要加班，就不回去了，啊啊好累——亲爱的要加油，等着你完工！”
电话毫不突兀响起，嘀声后从另一边传来温馨的话语，一遍一遍重复，回荡在房间，被灌入的风吹散。
他沉默着，漫长等待后像是被缝住双唇细若游丝地吐出一个单音。
“嗯。”
落下最后一笔，笔尖上挑，一艘破旧的小船停在湖中，似乎随时将要沉入湖底。
于是他忽得感到一阵寒意，手臂肌肉收缩，拧拧手腕，扭转脖颈，窗帘波动。
他从椅上翻起，疾步走到窗边，透过沾了污垢白点遍布划痕的玻璃，远远望向天际。
只是天幕似要坍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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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中倒映出一幅诡异，虚假，令人生厌的画面。
大概是午夜。
两个就像进行过电脑处理的影子在窗边闪烁，一高一低，表面扭曲缠绕，他们，是的，他可以清晰意识到，这是两个人。他们伸出可以称之为手的东西，将颜料尽数挤入不同的水桶，直到铝制管彻底扁平，套在外侧的纸圈破裂翻起，随后伸手搅拌。
他们拉开窗帘，遮挡朦胧月色，手掌不间断无顺序拍在其上，层层叠叠，大小不一，一半密集，一半稀疏。
然而他意识到，这幅画面的违和感不单单如此。二人如稚童般手舞足蹈，脸上却充满近乎虔诚的神情。
高一点的影子拿起了他心爱而习惯的画笔在凌乱的手印上点缀，笔触熟练，他仔细勾勒。
他看着两个人影笑闹，只能扶着墙无力干呕，胃部翻腾，却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食，只能徒劳半俯身体，假装自己呕出了心肺和鲜血。
“亲爱的太棒了！”
只是到最后他只能记着有一棵半朽的世界树挂着月光之间。
“亲爱的太棒了！”
他伸手打掉床沿的手机，然而只是一声闷响，随后持续循环。
他只能捡起，然后长摁关机键，腥红色。
声音彻底消失。
他从地铺上僵直起身，手指停在破旧，裤脚毛边，脖领一圈泛黄，染上各种色彩的白色T恤——至少它最初是，与牛仔裤正上方。
不过是场噩梦。
仅此而已。
眼尾扫到鲜艳的窗帘上，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到冷意，背部直挺，逐渐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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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废力从桌下扯出一片布，一片沾满污垢的布。身体微侧躺在桌边，脊柱咯在满是灰尘的冷硬地面，他只是重复着，重复着抽出白布的动作。
直到眼前晕染灰白斑点，环纹透过角膜直达大脑刺激神经。
铺开，抻直，夹在画板。
水蛇状的消防水管蜕去鳞片，顶端的银白张开血盆大口，将五颜六色的颜料盘涮净把浑浊的水灌入水管直至满溢，口朝上挂在椅背。
固定画板，古旧的布料闪烁着无明的光泽，窗外日升，漫不经心显露活力。
他耳旁逐渐聚散吵闹喧嚣，如同巨大机械启动时的刺耳嗡鸣。
拿起水管，双手紧握金属管口，对准白布，或者说整个画板。双腿并拢，膝盖，脚踝紧贴，起跳。
随后重重踩在水管上。
柱状液体似炮弹撞击画板，三角形的结构支架屹立不倒。在撞上白布的一瞬间柱状如同摔烂的番茄碎开溅起王冠般水漾，一层层向外扩散。
然而这只是开始。
他愉悦地跃动，一次次踏在柔软的水管上，水柱便喷涌而出，以不同的姿态在空中划出弧线。
他无声地嘶嚎。
最后一次跃起，落下，画板终于禁不住冲击缓慢向后倒去，咯吱作响最后重重摔出撞钟的轰响。
他静默了许久，双目却紧盯墙壁，随后才走过去将画板立起，随意用手拍打画布，颜料溅起微小的颗粒。
成型画面浑浊，肮脏，掺杂颓废败落。
他随手将画布扔在一旁，飘落，覆在地面，仿佛凋谢的枯叶，最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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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撑起眼皮视野内朦胧一片，鼻腔中满是刺激性福尔马林的味道，灿白色彩碾压堆积在他周围。
阳光明媚，窗明几净，枕头晕着麦香，耳旁微暖的温度可以使人舒服地眯眼。窗外梧桐树叶随风小幅度摆动，半开的窗外暖风不时裹着清幽花香，冲淡了那股刺鼻气息。
他试图做出伸手的动作却因为扯动背部伤口僵直在半空。随后缓慢垂下，重重落在柔软的床垫上。
他侧头而眼中景象逐渐清晰，窗外碧蓝天空如洗，棉絮般云朵飘浮，散落在天幕深浅不一。
细碎脚步声接近，金丝边框眼镜接近，温柔美貌面孔接近，柔和话语接近，一切的一切接近他，最后距离为零，化为虚无。
“亲爱的，你醒了？”
“啊，我醒了。”
“还疼么？”
“疼。”
纤细手指交叉紧握，修剪干净的指甲弧度完美，轻微按压掌肉纹路。
他终于看着来人，长呼一口气，仿佛吐出胸中的郁结从泥潭深处爬出，指尖倒扎着细密的木刺，牙关紧咬肌肉僵硬，眼前闪烁着浅灰的圣洁光芒。
然而他又是深呼吸，眼前黑色斑点映在视野凝在角膜，斑驳了雪白。
一块看不出原型的深褐色似乎悬在额头，以微小而不可察地摆动，摩擦皮肤。
“亲爱的你还好么？”
“是的，我想，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