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韩庚这一日又喝醉了酒,朽叶色的袍子一角染上污秽,他招呼随侍取来新的换上,宽松的袖口猛然钻出一朵祥云,韩庚对着受了惊吓的侍从浅浅一笑,转眼间不见了人影。
侍从半晌才回过神来,捧着换下来的袍子拿去屋外的水井边浆洗,笑着对一旁看热闹的鹦鹉道,“这天宫之中最不正经的仙人,就属咱们韩庚大人了,喝醉了就好往人间跑,这一次,不定又带回什么稀罕玩意儿。”
鹦鹉乃数百年前,王母赠与韩庚的生辰礼物,尾羽的颜色平日可随着节气变幻,山穷水尽之时拔下一根,又可阻挡千军万马。韩庚最喜华而不实的东西,见了会变色的羽毛已是爱不释手,日日放在肩头耍玩。
鹦鹉心高气傲,又因缘自王母的赏赐,常常惹出大小祸端。韩庚起初不甚在意,只当它年幼无知,恃宠而骄也是常有。却不料那畜生虽原形华美,成年之后可化出人形,却还是生了一张雷公嘴,难看得紧,因而封了它的仙气。此后百年,再无生着鹦鹉嘴的怪人,前堂后室折腾个没完没了。
“大人虽对我们喜新厌旧,但也总该有个例外,隔壁院的溪叠公子,大人不就喜欢了五百年么。”
鹦鹉忽闪翅膀自枝头飞身而下,嘴里衔着的松泥落在湿透的袍子上,又是一片污秽。侍从起身拍打,口里叫骂,“你这畜生,你这畜生,怎生得如此好妒!溪叠公子的醋你也敢吃,化人形的时候怎么没好好照照镜子,映映你那张雷公嘴!”
鹦鹉盘旋一阵停在枝头,仰首而立,等待主人的归来。
此时的人间恰逢正月初十上灯节,此时的江南细雨绸缪,此时的怀桑河畔,依旧是一派热闹之景。
韩庚来往人间数次,次次赶在上灯节,可这乌蒙蒙的阴雨天,还真真是头一遭。擎着一把油纸伞徘徊在桥边,视线越过氤氲的水幕,韩庚又看见了那抹身影,他眼角露出笑意,心想那东西生得如此好看,姑且,就算他是个人吧。
那人着一身白衣,立在屋檐下躲雨,抬首望天,从韩庚的角度看过去,侧颜的轮廓已然让他欣喜。跟随着他的视线向上瞧,便见一盏燕脂色的明灯,歪歪扭扭升入雨幕。韩庚定睛看了半晌,暗暗扣下手背,掌心不多时生出一团隐火,直直冲着明灯飞去。不过眨眼功夫,那明灯便摇摇欲坠,灰飞烟灭。
韩庚不再多看,转身快步离去,没走多远,果然闻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因踏水而来,踩出片片悦耳的声响。
“你为何如此?你为何次次如此?”
韩庚回过头来,眉目带笑,一眼望过去,恍如初见一般,再一次呆住了。眼前的人肌肤胜雪,半截颈子裸露在层层叠叠的衣襟之外,因为愤怒,眉间的仙元若隐若现。两道横眉深深皱着,晶晶亮亮的眼睛下面,高挺的鼻梁,朱红色的唇。
“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我知道你是个神仙,神仙就可以以大欺小,就可以恃强凌弱么?”
韩庚回过神来,“小狐狸,好久不见。”
对面的人微微一愣,抿了抿唇,面色泛红,韩庚细细打量才发现,原来小狐狸的左眼角,还生了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手掌不受控制地抬起,韩庚想用拇指去轻轻触碰,换来小狐狸更加凌厉的眼神,“你怎么知道我是狐狸?”
韩庚哈哈大笑,右手拍着肚皮,掩饰掉方才的尴尬,“你都说我是神仙了,难道神仙还能看不透真假?”
小狐狸有些难为情,埋首想了片刻,忽然挺直了脖子,“你为何要毁我的明灯?你可知那明灯是做何用的?”
“就因为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才想要去毁掉,你再等一百年,你母亲也回不来。”
韩庚忽觉腹部一阵绞痛,抬眼见小狐狸还想申辩几句,索性在其眉心一点,那人身子向后倒去,韩庚连忙懒腰抱住,冲着眉心再吹一口仙气,稍时,怀抱之人已变成腋下的一只雪白狐狸。
韩庚忍着痛楚,却还不忘扒开狐狸的眼角翻看,奇怪的是,毛发之下是通透粉嫩的皮肤,并未见任何黑色的斑点。足尖轻点,挟狐狸回返天宫,途中疼痛稍缓,韩庚才暗暗惊觉,今日怎如此莽撞?挟了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桀骜狐狸,待他醒来,还不知要如何哭闹。
一百年,骗了他一百年,总要做些补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