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与北京梨园界的交往和切磋技艺
初到北京时, 先父虽然对京剧的音节、字音识别准确, 理解深透, 拉琴的技巧已进入高深阶段, 但他对梅雨田的胡琴臻神入妙的境界, 十分仰慕, 总觉得自己还没有登堂入室。遂请求其好友安徽人吴凤笙等约梅雨田等在泰丰楼吃小馆结交, 饭罢, 照例来一段京戏, 先父操琴。梅雨田听完一曲后称赞他拉得“很秀”。先父从此与梅雨田终身交往密切, 不时向梅雨田讨教, 梅老亦尽其所能地传授且每有改革意见均与他商讨, 他也确能提出合理的建议, 互相切磋。梅老为谭鑫培操琴多年, 配合谭腔丝丝入扣, 分毫不爽, 全凭记忆, 先父遂建议把谭腔用“工尺谱”记下, 以免遗忘, 梅老欣然同意, 于是两人合作记下了不少谭腔的“工尺谱”, 也开创了用此方法记京剧唱腔的先例(我后来与郑隐飞共同将此整理译成简谱出版,书名《谭鑫培唱腔集》)。在记谱的同时, 他很注意戏词, 如谭唱的“想当初弟在时何等侥幸”, 先父认为文理欠通, 而改为“…何等欢庆”。又如《捉放曹》中有一句“为什么出庄来把老丈来杀,是何根呀?”很繁冗, 遂改为“出庄来杀老丈是何根呀?”又如《坐宫》“还需要紧开口慢吐真言”, 先父认为老谭唱错了, 余叔岩和言菊朋也同意, 遂改为“还需要紧闭口慢吐真言”, 以后的老生也以此唱词为准。不过我母亲洪氏当时坚持认为老谭的唱词没有错, 是先父听错了, 应为“还需要‘谨’开口慢吐真言”, 也有道理。
梅雨田是梅巧玲的大儿子, 梅兰芳的父亲梅竹芬是梅巧玲的二儿子, 梅竹芬中年即去世, 故梅兰芳早年时依靠他伯父梅雨田生活。先父时常到梅雨田家请教, 认识了当时才19岁的梅兰芳, 他常帮助伯父和伯母操持家务。梅家请了一位旦角老演员吴菱仙教戏, 他会戏极多, 但都是老腔老调, 不能完全满足梅兰芳的要求, 故兰芳与先父攀谈中渴望学一些旦角的新腔。当时与先父熟悉常在一起切磋声腔的名票孙春山、林季鸿正编出了一些旦角的新腔, 如《祭江》、《审头刺汤》, 以及余紫云编的《金水桥》和时小福的《武昭关》唱腔等, 有的腔梅兰芳已初步学会但还生疏, 便由先父操琴让梅兰芳上琴哼唱熟练, 有的兰芳不会, 先父便教会他唱。梅兰芳好学不倦, 不但如饥似渴学会这些新腔, 而且很好掌握了这些跌宕玲珑新腔的奥妙之处。以后见着先父便问:“十二爷, 还有什么新腔没有?” (先父行十二, 故梨园界人均尊称他为陈十二爷)。梅兰芳因为与他经常一起切磋研讨而成为莫逆之交。梅兰芳说“…陈彦衡先生常到我家聊天, 我和他研究旦角的唱腔,他是主张革新的, 但他曾对我说, 腔无所谓新旧, 以悦耳为上…, 戏是唱给别人听的, 要让他们听得舒服, 就要懂得‘和为贵’的道理…。”(参看梅兰芳著《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三集, 第三章, 五节,中国戏剧出版社, 1986年1版 573页, 或者团结出版社2006年出版两卷本下册522页《与陈彦衡谈创造新腔》)
此时, 先父为了结识大名鼎鼎的谭鑫培, 便设法托几位与谭最要好的朋友, 将先父约到谭家与谭相会见。是日, 先父到了谭家, 谭鑫培久已听说过先父和他的琴技, 于是在朋友的提议下, 请谭吊嗓唱一段由先父拉琴, 谭欣然应允。先唱了《碰碑》, 又唱了《空城计》, 先父的琴为谭的唱托得水**融, 于是谭又唱了一段《鱼藏剑》。此戏, 谭不常唱, 后面快板又多小腔, 先父托得一丝不苟, 遂使谭大为惊异, 赞赏不已。 岂知这是先父多次在“中和园”花了一吊三百文钱的代价学会和牢记在心的! 再加以这段时间和梅雨田钻研谭腔大有收获。 因而谭与先父开怀畅谈, 谭老对先父进而所讲到的音韵问题, 甚为心折, 遂约先父常到他家谈艺吊嗓。谭老对生、旦、净、丑无一不精, 对胡琴、锣鼓无一不熟, 先父则虚心一一学习, 牢牢紧记。谭老对词句的通顺, 音韵的准确方面, 也不时向先父求正, 两人的交情进一步加深。
民国初, 在大栅栏, 谭老突遇先父乘车经过, 彼此招呼后先父即从车上下来, 与谭老攀谈, 谭老即邀约先父同去“同仁堂”的东家玩票。谭老对他们说“今天偶遇十二爷, 请他一起来玩票, 为我的《捉放宿店》拉琴”。此家请的鼓师是年轻的杭子和, 杭走过来恭敬地请谭老先给他说一说, 以便在台上好配合。谭回答说“我的戏都是大路, 你照大路打就得啦”。杭只好唯唯遵命。随后, 谭上场唱完一段二黄慢板, 接唱“听瞧楼打罢了二更鼓响…”一段原版, 再唱到“汉室后来贼是惹祸的根苗…”后, 场面起三更, 谭照例要转过面去喝口茶, 小鼓应使胡琴起小拉子, 以便让谭略为休息, 然后以“打打打打—打打仓, 札扎仓”紧凑的两锣, 引起谭转身凝神两望, 接着起快原版…但是那天小鼓未引出胡琴小拉子, 老谭遂未能缓一口气而是接着把快原版唱完, 故唱得有些费力, 下来后不禁有些感叹说“连唱了两大段, 都不让歇口气” 先父只好化解圆场地说“人家来找你对戏, 你三言两语便把人家打发了, 也怨不得人家”。不过由于胡琴托忖得很细密, 使谭的演唱仍显得格外圆润。老谭在此次合作中愈加体会到先父的琴技非同一般而与之合作的可贵。
数年后梅雨田与谭鑫培之子意见不和, 梅不再与老谭合作, 谭请了裘桂仙(裘盛戎之父)操琴, 裘本来唱花脸, 因嗓子失调改拉胡琴为生。 1915年谭鑫培最后一次被邀去上海演唱, 再三要先父同去为他操琴, 先父因与裘桂仙相交很深有些碍难, 老谭遂对先父说:“你跟我到上海, 算走一趟票, 来回盘费算我的, 格外送你一千大洋作零花, 回来后听到有人说你用了我谭某一个钱, 算我不够朋友! ” 先父一再考虑后, 不愿有损于裘, 以北京事多为由坚辞不去上海。老谭遂不好再提, 但心中颇为怏怏不快。后来对人说“十二爷的胡琴的确拉得好, 但架子太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