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狗，或者说当时还算年轻、没娶老婆没生儿子当然更没有叫天真无邪的孙子的吴五爷，听说霍仙姑邀请他去倒某个油斗的时候，是在深秋时一个阳光晴好的午间。彼时他正待在吴家大院的堂屋里吃着饭，他养的叫做三寸钉的西藏獚卧在菜碗前不远处，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碗里油光发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
“七姑娘？倒斗？和我一起？”……喂喂，开什么玩笑，霍家的人死绝了么。
后半句被扼杀在了喉咙里。吴老狗还没傻到当着霍家伙计的面咒人家灭门的份，但是腹诽不是想忍就能忍的。他脑子里浮现出霍家堂屋里排着棺材，女人们哭号成一团的景象，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在想什么呢。他使劲摇了摇头，注意力转回了伙计的汇报上。但是很快他又被别的东西牵了过去：
——“哎哟喂，三寸钉你个小混蛋，快把肉放下！不是才喂过吗？！没吃饱你说啊，别抢小爷我的肉！喂喂！……”
霍家伙计无语了。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追着三寸钉一溜烟跑出堂屋的吴老狗的背影，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霍仙姑亲手书写的请帖，压在吴老狗的饭碗底下。
——“五爷！帖子放桌上了，您忙吧，咱就先告退了！”
——“……哎，知道了！”

抱着满嘴油光的三寸钉回到堂屋时，吴老狗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他向门外望了望，哪里还有半点霍家伙计的影子。帖子安安稳稳地躺在桌子上，带油星的饭碗底给它盖了个断断续续的圆戳。
吴老狗哭笑不得地轻轻拍了三寸钉一下，放下它，拿起请帖粗略地翻了翻，然后坐倒在藤椅上，无奈地皱紧了眉头，长声叹息。
——“油斗必凶，哪有白拿人东西的好事呢。唉，七姑娘可算给了个大面子，推又不好推，怎办哟……”

倒斗过程因为废柴作者的废物思维和极其有限的知识水平而无法详尽描述。总之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打盗洞，趟雷，进墓室，开棺……
居然一切顺利得像到自家后院散了会儿步，松了松土。吴老狗退到旁边，看着伙计们从墓室四周和开启的棺椁里向外搬运一样样令人眼花缭乱的珠玉宝器，却不由地叹了口气。
“没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嗯？”
霍仙姑也站在人群外，吴老狗的旁边。她没有看他，但是言语挑明了是在跟他说话。吴老狗默默地点了点头，警惕地向四周张望。除了伙计们忙碌的声音，其他不合理的杂音都会触动他的耳膜，吸引他的目光。
“等你看见也来不及了。”
霍仙姑撇了撇嘴。
“问题肯定是有的，关键问题是这问题到底在哪里……”
吴老狗迅速地被绕晕了。他正俯下身，心不在焉地研究着铺地石砖那几乎无缝的精密接口，于是抬起头，抛来一个不满的眼神。
“不要说难懂的话。你也查查这边上不好嘛……”
“跟你一样抠地缝？”
“不是这回事……”
吴老狗按在地上的手指忽然僵了。他一脸惊疑地趴下去，凑近地砖左看右看，然后又像只鹅似的伸长了脖子向更远的地方望。
“日哟，这算啥……”
他喃喃道。霍仙姑弯下腰，试图从吴老狗的角度去看地面，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啥玩意儿？别卖关子，说啊。”
“莫急，我看看，看看……”
吴老狗其实没注意霍仙姑跟他说了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发现中，有惊无喜的预感让他的脑神经抖了起来。
“……板子在动……”
吴老狗努力把手指塞进地砖之间的缝隙里。霍仙姑看着那原本应该针都戳不进的接口，现在它已经可以咬住吴老狗的指甲了。
“在扩大？”
“嗯。”
“这机关挺大手笔啊……”
霍仙姑直起身，盯着身边的墙面。一样的变化如同传染力极强的病菌，在墓室里悄无声息地扩散开。而且凭着指尖灵敏的触感，吴老狗可以断言，地砖移动的速度在加快，而且是成倍地加快——
——“都别搬了！快走！机关要开了！”
霍仙姑冲着伙计们吼道。好歹是训练有素的，很快就集结在了一起，向外跑去。但是一帮人身背大包小包还腰别火枪土雷手拿洛阳铲一看就知道是来劫货而不是游山玩水的，大清律说偷坟掘墓斩·立·决哟亲~……
霍仙姑踩了他一脚的时候，吴老狗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而且又想了不吉利的东西。这回不仅是霍家，还扯上了他自己……
“……么事，你慢走，慢走……”
“犯什么傻！”霍仙姑皱着眉打了他一下，然后拖着他匆匆向之前他们进来的那个墓门跑去，“瞧你，魂给勾了哈？！”
“……”
吴老狗没回答。他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墓室顶那线条密密麻麻如同超现实主义画风条漫般的天顶，一瞬间好像置身于世界之外，不太能理解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和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他没有想什么诸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之类的的究极哲学问题，而是一门心思拗着不算短的脖子试图看清楚头顶上面画的到底是啥。
“……日哟！都给老子停下！！停——！！那边不能走！！”
恍然顿悟的刹那，吴老狗惊出了一后背冷汗。同时席卷了他思维的还有不可遏制的愤怒，他很想一个鱼跃跳到墓主人身上，把他那包了绫罗绸缎的干朽尸体翻来覆去踩成一堆碎渣。坑死个人哟！拿尸蹩群当流沙墙？地砖下面虽然不是屋顶但是有龙火琉璃顶？上悬刀枪下埋剑戟，毒箭暗弩漫天飞得像散花？连环翻板？铁索吊石？而且似乎开主墓室唯一的门就是启动所有机关的方式之一…… 不开门难道直接把墙推了，一路见房拆房，杀到地上去？彼时吴老狗还不知道有拆迁办这种池袋最强，呸，地上最强搬家公司，他只是囧囧有神并且极不靠谱地想着，任霍仙姑拽着他，脚下生风地向墓道另一端奔去。远处，封锁道路的青石巨门正以不容拒绝的气势缓缓落下。裂开的墓墙缝隙之间，昆虫特有的腿脚刷动声和翅翼口器摩擦声错错杂杂地渗出，很快淌成黑灰色溪流，墓顶长明灯暗光微摇，给它们坚硬厚实的甲壳披上油光闪亮的镀膜。

吴老狗觉得自己像在做一场恐怖而真实的梦。他下意识地侧身挥起短刀劈断扑袭来的长枪，又灵敏地撞开霍仙姑和她身后一个吴家的伙计，替他们挡下了新一轮箭雨。暗红色的血痕自他被划破的脸颊、肩头、手臂、侧腹和小腿蜿蜒而下，但他浑然不觉，机械地挥刀与奔逃，直到视野从墓道中本有的昏黄逐渐变为深红，他的梦境才算到了尾声——
——简而言之，机关触发，墓底的火油终于被引爆。在汹涌气浪将所有人掀飞那一刻，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爬山过程是可想而知的艰难。霍仙姑毕竟是女人，体力不如吴老狗强，又是在这碎石满布的山地上走动，双脚刺得生疼，前胸后背很快就被汗水湿透了。但是求生的本能比什么都厉害，支撑着两个人努力前进。
事实证明，他们的运气还是相当好的。之前留在山村里以备接应的伙计听到山里传来爆炸声时，就立刻集结起来，向山谷赶来。带着食物和水的伙计们就像及时雨，在两个人倒下之前出现在了山崖之上。

出了山谷，霍仙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山林仍在，浓青淡青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如同一阙化不开的梦。她低下头整整自己对襟外褂上的盘扣，又瞥了眼旁边拼命往嘴里塞吃的、腮帮子鼓得像松鼠的吴老狗，笑了起来。男人的脑袋和脖子上各扎着一圈绷带，看起来分外滑稽。
“五爷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窝【饿】……”
吴老狗含糊不清地回答，嘴角还沾着几粒饼屑。
“所以说之前你没必要把所有东西都给我吃。”
霍仙姑叹了口气，轻声说。
“……那怎么行。”吴老狗伸着脖子费力地咽下饼，“就那一点儿能吃的玩意，不给你给谁？”
“你自己吃不就行了。”
“……哪能呢……”吴老狗伸出手，似乎是想拍霍仙姑的肩，但是中途又放下了，“再怎么强势，你也还是个女人。跟女人抢东西，心里虚。”
“人善被人欺。”
“嘘，这话可以不说。我也不配。”吴老狗闷笑一声，低头又掰了一小块饼塞进嘴里。“……靠，这么干，快噎死了。有水吗？”
跟在吴老狗后面的下人立刻递了一大壶水过来。吴老狗接过来猛灌几口，表情略微放松下来。

很多年以后，霍仙姑还是会想起两队人马分道扬镳时的场面。吴老狗潇洒地冲她扬扬手，目送她转身离开。他清俊的面庞被阳光笼罩，笑容温和干净。
那样的场景就像一场梦。时光流转，他和她看过惊涛骇浪，品过人世冷暖，成了赫赫有名的九门提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最终没能在一起。但是，梦和记忆一样，始终存在人心里。
一场持续了一辈子的梦对人类来说，已经很长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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